“放肆！”隨行的護衛一個箭步上前：“你算什么東西？竟如此無禮！”
那人沒再說話，只是冷冷地睥睨著我們，帶刺的目光里，說不盡的嘲諷。
我沒來由的心下一慌，只感覺什么都不妥當。
“你們在此等候，本宮去去便回。”
我下了死命令，不顧儀態地闖進去。
我從未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我像往常一樣進宮赴宴，等待我的不是父皇母后寵溺的笑，也不是嬤嬤慣有的嗔怪，甚至不是皇兄們的明爭暗斗，而是埋在白布之下，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皇族上下二十幾口人的尸體，以及漫天的血腥味。
一切，就發生在半個時辰前，發生的那么突然。
我凄惶地四處張望，甚至不敢去掀起白布看一眼。
原來徹心徹底地悲慟，是哭不出來的。
“公主，您節哀吧。”
父皇的御前太監張升吊著嗓子安慰，這聲音，怎么聽都覺得凄厲。
節哀？
節誰的哀？
我瘋了般抓住他的胳膊，使勁搖晃：“誰干的？為什么這樣？你說話！”
他驚懼地看著我，哆嗦著說不出話。
我聲嘶力竭的模樣，落在他眼底，瘋狂到自己都陌生。
“是……是……”
“你特么說話啊！”
什么斯文，什么風度，我不要了，全不要了！
“是，是恭定王和太傅！他們有軍隊！他們要屠城了！”
“……你說什么？”
“奴才不敢有半句謊言啊！”
“太傅”二字，不啻驚雷，狠狠劈在我頭上。
“不會的……不會的……”
我本能倒退幾步，腳下“咯吱”一響，一塊硬物被踩在腳下。我彎腰拾起，卻是個滿是血污的木質令牌，上刻“思過崖”三字。
指甲狠狠掐緊令牌，我心下一沉。
扔下六神無主的張升，我快速跑出宮門。
“七公主，您要去哪？”又是那個冷言冷語的大個子：“付公子交代了，您哪都不能去。”
“本宮去哪，還輪不到你一個下人過問！”
我目光驟然一冷，劈手奪過他腰間長劍，反手架在他脖頸上。
“付鈺在思過崖么？”
沒有料到我身手如此敏捷，他皺起眉：“都愣著干什么！拿了她！”
笑話。
我長劍一收，后仰堪堪避過迎面而來的利刃。隨即足尖一點，一個干脆利落的后空翻，一腳踹在后面正欲偷襲之人的胸口。長劍一揮，凌厲的劍氣勢如破竹，三個不要命的士兵應聲倒地。
“倒是我輕敵了。”他目光一凜：“都給我上！”
你們有時間送死，我倒沒時間陪你們玩！
我一劍劈斷了掛著馬車的韁繩，飛身上馬，朝思過崖快速駛去。
付鈺，我要你一個說法。
今天才知道，走路也是需要勇氣的。
下馬走向營地，那么短的距離，我像走了一百年那么久。
付鈺一身白衣不曾著甲，長身玉立。
他背對著我和下屬說著什么，正要回帳篷。
在簾子落下之前，必須叫住他，否則我怕我再沒有機會叫出他的名字。
“付鈺！”
我以為鼓足了勁的聲音會很大，可出口才知道是那么軟弱無力。
但是，他聽見了。
回頭，我親眼看見他那張再熟悉不過的俊美臉孔，由寧靜變為慌亂。
心里，似乎敲定了一個答案。
須臾之間，我冰涼的手已被快步而出的他緊緊握住。
闊別已久的溫度，溫暖依舊，只是少了些熟悉。
是他不熟悉我，還是我早已不熟悉他？
“卿卿。”他低頭輕輕呢喃，猶如喟嘆：“卿卿啊。”
“付鈺。”我抬頭迎著他的目光，聲音艱澀：“為什么？”
他嘴唇動了動，凝視著我的目光似有千般思緒。
“……對不起。”
我平生最恨的感覺，便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
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嘶喊逼問：“只有一句對不起？付鈺，為什么？”
他深深地看著我，目光哀戚而悲涼。
良久，淡漠的聲音終是響在耳畔。
“……落煙國雖國力昌盛，卻民風不正，以女子為尊。”
“曾經，父親也曾同皇上奏過此事，可皇上卻置之不理。”
“自那時起，恭定王同我父親商議，要推翻女尊的風氣，親手打造一個迥乎不同的國度。”
“那時，父親曾對皇上許諾，若肯將皇位拱手讓人，便不傷他性命。”
“奈何皇上寧死也要守住宗廟，父親便……”
“至于皇后，她也不要一個人活著，于是，拔劍自刎。”
我呆住了，向來不懂得掩飾情緒的我，震驚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會……皇宮向來把守森嚴，前前后后，你們僅用了不到一個時辰？”
若是時間再長些，帶我趕去時，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他沉吟片刻：“宮中升起的燭色燈盞，每盞足可容納二人。另有煙花為號，一個時辰并非難事……”
“等等！”我突然大叫，甩開他的手，如同被天下最毒的蛇咬到。
他愕然于我的表現。
“那時太傅稱病不朝……”我退開一大步，歇斯底里：“還有那晚燈火祭和太傅府的事……今日之事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一直都在騙我？”
那晚繾綣溫柔的吻，那句情深款款的告白……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個……自私的騙局。
偏偏就是我最信的人，偏偏字字句句都冷成了刀。
“卿卿，你……”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瘋狂蹂躪自己的雙手，攬我進懷中，像安撫孩童一樣拍著我的后背：“那晚并非我在騙你，那句話也……”
他手上的溫暖，從此刻起，永遠隔離在我的身體之外。
那個幼時任我欺負的少年，那個會似笑非笑譏諷我的男子，那個會帶我賞燈看花的付鈺，被我弄丟了。或者說，我從來就沒擁有過。
“不要再說了！”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化作利刃霜刀，狠狠捅進我心里，千瘡百孔的疼，我受不起。
抬起頭，我突然異常安靜地注視著那雙我曾無比眷戀的眼眸，笑了，剛剛的歇斯底里被我藏得一干二凈。
“付鈺。”我一字一頓道：“一邊說愛我，一邊一刀一刀狠狠剜著我的肉。這樣的愛，傻子才會信。”
藏在袖中的匕首驟然出鞘，狠狠插進他的胸膛。
他微張著口，弓起身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字。
“護駕！”
一群侍衛立刻朝崖邊圍了過來。
“滾回去！”
他捂住傷口，回頭冷喝。
鮮血汩汩而流，我的心，卻疼得發顫。
原來感情里頭，付出的一方永遠是輸家。輸了心，也輸了將來。
轉頭，一步一步，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向崖邊。
“卿卿！”
他追上來，一襲白衣滿是恣肆的鮮血，狼狽不堪。
“付鈺，你聽好了。”
我就那樣筆直站在陡峭的懸崖上，一襲紅色長裙隨風飄揚，凄美又悲壯。
“我慕容卿這一生，雖碌碌無為，只知享樂，可唯獨后悔兩件事。”
“第一，我身為人女，卻沒能在父母危難之際與他們共渡難關。”
“第二，我慕容卿，識人不清，后悔遇見你！”
他與我，僅僅一步之遙。
可我早該明白，我們之間，有一道深深的溝壑。
他走不過來，我跨不出去。
閉上眼，耳邊是呼嘯的風聲。
我后仰著，墜向深谷。
“慕容卿——”
他的指尖，滑過我飄飛的裙擺，終究錯過，徒留一聲痛徹心扉的呼喚。
………
——“慕容卿？好俗氣的名字。”
——“求我。”
——“臣在。”
——“卿卿，我喜歡你。”
——“和我走好不好。”
——“卿卿，卿卿啊。”
——“……對不起。”
…………
從此以后，這世間。
再無一個紈绔倔強的公主。
她曾在春風中笑著瞇眼：“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