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苧麻、玉札、蒼耳……還差刺莧、木芙蓉…”
景舒仔仔細細地回憶著書中內容,將花花綠綠的草藥放入背后竹筐中。
她尋了許久,依舊沒有集齊剩余的幾味藥材。不知不覺,太陽已經攀上三桿,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原本被晨露打濕的衣衫此時也已干了大半,景舒直起身,錘了錘酸痛的后背。
“只剩兩株了,半個時辰應該就可以全部找齊,景舒神君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此處既然找不到,景舒便打算去其他地方找找,當她正要邁步向下個目的地進發時,忽而聽到一聲輕笑。
“才幾日不見,阿景都變成小神君了。”
溫柔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景舒循聲望去,不遠處一棵高大茂密的古樹間,一名少年正斜躺在粗壯的枝干上,只見他雙手交叉枕于腦后,青云冠束起的長發隨意散落在小臂上,遮住雪白的衣袖,細碎的陽光透過樹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頰上,他睜開雙眸,纖長濃密的睫毛被鍍上了金色,眼底清澈似水,配合陽光的暈染,竟溫柔的令人有些恍惚。
“離清?你怎么會在這里?”景舒有些驚訝。
“整個青云觀都是我的,我在這里又有什么稀奇呢?”
離清是青云觀的觀主,他看起來大概只有十七八歲,怎么都令人無法與沉穩持重的觀主稱號聯系在一起。但這個小少年估計已有幾千上萬歲了,自打景舒記事起,他便是這副模樣,這倒也不足為奇,他本就不是凡人,可究竟是神族還是仙族,觀內弟子并不知曉。
神族人皆居于九重天之上,跑到人間的山里開道觀,這是一件多么荒誕的事。相比之下,他是仙族的假定便更讓人容易相信些,于是大家也一致認為他屬于仙族。
“離清,你真的是仙君嗎?”景舒許多年前便這樣問過。
“自然不是。”
“那你也只是散仙?”
“神族,我是神族。”離清痛心疾首,竟然有人會認為他是散仙,這讓他不能理解。
“你竟是神族!”景舒有些目瞪口呆,“那你為何告訴大家你是仙君,神仙也騙人的嗎?”
“從未有人問過我啊。”
離清滿臉幽怨的看著景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那么多捅心窩子的話。
“啊,這樣啊。”景舒尷尬地咧嘴笑了笑,“好奇怪啊,竟然都沒有人問過你。”
“因為能在本神君面前如此大膽的也只有你了。”離清單手扶著額頭,朝她擺了擺手,“你快些走開吧,本神君要一人靜一靜。”
離清真的是神族。
景舒知道此事后,也曾為之一驚,她本還想問他別的事,譬如作為一個神君,為何會在此處開道觀,可當時離清看起來并不想對他的事做過多的解釋。
之后離清便很少在觀內了,景舒也再未找到機會與他重提此事。
想到這里,景舒盯著離清愣起神來。
“怎么這樣看著我,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離清見狀清淺一笑。
“我在想,什么樣的理由能將一個神君留在人間道觀呢?”
“啊,我當是什么事呢?”離清聽后,嘴角一揚,“留下來的理由有很多。”
“那是什么呢。”
“春日的風,夏日的雨,秋日的葉,冬日的雪,每日清晨的太陽,還有夜晚的月亮。”
“這些都十分常見。”
“在神域并不常見。”
“神域看不到這些嗎?”
“嗯,看不到。”
“離清。”
自打知道了離清是神族,景舒對于神域的好奇心便愈發強烈了,此刻時間尚早,她索性坐在了草坪上,將摘下的竹筐環抱在懷中,仰頭看向這個仙氣繚繞的翩翩少年。
“嗯?”離清挑了挑眉。
“神域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呢?”
“是一個很無趣,很冷清的地方。”
“為什么這么說呢?神族不是應該有很多神君嗎。”
“若是算上我,總共有十五人。”
“只有十五位?難怪你會覺得冷清。”雖說景舒也曾聽聞神族數量不多,可是僅有十五人卻是她不曾想到的。
“那你在神域有朋友嗎?”
“曾經有一個。”
“為何說是曾經呢。”
“因為五千年前,他已經殞身了。”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景舒有些不知所措,她悄悄看了一眼離清,他的眼中并無波瀾,“我以為神族的人不會死。”
“萬物皆有凋零的一日,神族人自然也不會例外。他,是戰死的。”
“戰死?”
“對,與魑羽的九沂山之戰。”
“那他是!”
“是寥音。”
景舒心中一驚,九沂山之戰對她來說,就如同神話傳說一般存在于書中,或是長老們的口中。雖說她知道離清也是神族,可從未意識到,他是一個離傳說如此近的人。
“傳聞寥音神君僅是失蹤了,他…真的死了嗎?”
“嗯,應該是的。”
“你也不能確定嗎?”
“不,我確定他已經散魂了。只是并未見到他最后一面。”
“他竟為蒼生做到如此程度!”
“他曾說,為天下蒼生,神族義不容辭。但其實這些事本不該由他來管的。”
“可魑羽本就來自于神族不是嗎?”
“魑羽墮入魔道本就是世間應有的劫數,神族不該過問世間事。”
“那若是寥音沒有插手此事,世間會如何呢?”
“我也不知,應還不至于到被毀滅的程度。”
“沒有人能收服魑羽不是嗎?”
“當時看來,確實如此。”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可興許還有其他轉機。”
“我不明白。”
“在絕境中保留一絲生機,天道總是如此。”
“那寥音神君為何還要犧牲自己?”
“因為生機何時出現無法預料。”他望著被蔥郁的枝葉切碎的陽光,又好像看向了更遠的地方,“他這個人就是這樣,非要將自己的善意與憐憫分給世間萬物,他又不是太陽,總是如此也會累的吧…”
他漸漸合上了雙眸,不再說話了,許多往事在腦海中一一浮現,或許曾經的神域對他來說并不是那么冷清的,只是因為那里沒有了故人,便也不再值得留戀了。
周圍變得安靜了。他睡著了嗎?景舒將眼前的少年細細打量了一番。清陽曜靈,和風容與,與他在一起,總是能讓人覺得舒適安心,只要有他在,清晨的第一束陽光便會如約照亮黑暗中的每一寸縫隙;只要有他在,春日的每一縷和風都會傾力掃盡泥濘中的一切污穢與不堪;只要有他在,她便可以無所畏懼。可是這樣一個溫暖又強大的神明,是否也會覺得疲憊不堪,是否也有很多的無可奈何。
就讓他安心的睡一會兒吧。景舒害怕自己會吵醒了他,便輕手輕腳的站起身來,背好竹筐準備悄悄離開。
“打算不辭而別嗎?”離清卻在這時開口了。
“啊,原來你沒睡著呀。”聽到離清的話,景舒收回自己剛要邁出的腳步,又迅速轉過身來。
“沒有,剛才在想別的事,神仙也是很忙的,有很多事要考慮。”
“這樣啊。”景舒皺了皺眉,一副懷疑的表情。
“今日云瑾責難你了嗎?”
“你都知道了啊。”
“當然了,我無所不知。”
“云瑾師姐確實責難了我幾句。”
“嗯,你不生氣吧。”
“不會啊,是我遲到在先,師姐也沒有說錯,后面還送我上了山,也并未為難我。”
“我是說,她說你不屬于青云觀,阿景不會不開心吧。”
離清果然無所不知,一語便點到了景舒最在意之處。
“其實我還是有些好奇,那株仙草后來怎樣了,它沒有生長嗎?”
她本想回答地無所謂些,但最后還是決定問一句,是否自己一絲修仙的機會都沒有呢?她從未覺得自己天賦異稟,可在當下的環境中,這樣的她,甚至連普通都算不得了。
“阿景,對你來說,修仙沒有好處。”離清沒有回答仙草的事,此時語氣也變得嚴肅了幾分。
“為什么?”
離清起身跳下樹枝,走到景舒面前,眼眸中的溫柔如十里春風,拂去了她心中塵埃,他臉上笑意漸濃,隨后稍稍彎下腰,揉了揉這個有些受傷的小丫頭的腦袋。
“不為什么,只是希望你能一世無憂,僅此而已。”
“可是…”此時的景舒還不懂,他口中的一世無憂又與修仙有何關系。
離清沒有再給她問下去的機會,他拂了拂衣袖,轉身向山下走去,忽然他抬起右手食指揮了揮。
“一個時辰就要到啦。”
“什么一個時辰?”
景舒還有些納悶。
!!!她還要采藥!!她都已經忘得一干二凈了!
一個時辰就要到了!
“我剛才的藥材收集到哪里啦,還缺什么來著??完了完了,這次肯定要被責罰啦!!”
剛剛心中的疑問一掃而空,一想到待會濟明長老發怒的樣子,她的大腦便只能感受到即將被責罰的絕望了。
看著少女手忙腳亂的朝前方奔去,離清輕笑著搖了搖頭。
“倘若就這樣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是不是也很不錯呢,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