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一行人打出了京師,東到昌黎再往東北百里,便過了戴河。昨日晚間,甫一過戴河,便在此北扎下營壘。
天尚未亮,甚至于,連一點晨光都無,殘月被籠罩在白灰相間的云層里,只透過偶爾的幾瞥,月光才能降臨到人間。
一處名叫“鴿子窩”的海邊小山上,一群耐得住寒的野鳥,或是海鳥,“撲棱棱”地被兩騎驚起。
“哈~”
朱由檢呼出一口氣,頓時在冷空氣中化成了白霧,楊漣等人已經被魏忠賢害死在了詔獄中,多日以來,他心頭對于此事一直郁郁難平,像是憋了一股火一樣,而外界的寒冷,又將他憋成了內熱外冷幾乎要爆炸的樣子。
他將戰馬系在一株鐵青色的老松旁,霧凇沆碭,老松儼然都凍成了冰坨子,若不是帶了手套,手指碰到樹皮的冰上,恐怕就要粘下來一片皮肉來。
“愈往北,愈發覺得冷,你說要是到了錦州附近,得有多冷?女真人就是在這么冷的老林子里生存下來的?”
朱由檢自然是不曉得什么小冰河時期的,不過除了體感的極度寒冷,此時眺望海面,亦是能見到大海整個被封凍住的。
而據他昨日所詢問的漁民,這些祖祖輩輩生活在海邊的漁民說來,再往前幾輩人,冬天的海面是不會結冰結成這副冰凍三尺的模樣的,最多最多,也就是海面尤其是靠海岸的部分結薄薄一層冰。
由此可見,這幾十年來,天氣確實是越來越冷的。
“錦州乃至沈陽附近,或者說女真人的老巢赫圖阿拉,比這還要冷得多,若是不帶齊全御寒的護具,出門走幾步凍掉耳朵都非是戲言。”丁潤抖了抖身上的布面甲,認真以對。“要不怎么說,這玩意取代了扎甲呢。”
是的,此時無論大明還是后金,邊軍流行的都是布面泡釘甲,而非是后世通常意義上的“棉甲”。
布面甲是鐵甲甲片內置,側重于防御刀槍箭矢,而尚處于初級階段的棉甲,里面是沒有甲片的,發明出來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防御火銃。
此言非是可笑,而是實實在在的以柔克剛,上好的棉花打濕,反復拍打,做成很薄的棉片,把多張這樣的棉片在綴成很厚很實的棉布,內外用銅釘固定,就是棉甲的主體了。
“布面甲,為何能代替扎甲,難道真的只是為了御寒?”
朱由檢好奇地問道,而丁潤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馬鞍一側檢查了一下他那柄長長的戚家刀。
丁潤言道:“殿下昨日不是問我,家祖是否是丁鐵心,戚家軍又為何消失不見。”
“是。”
“家祖是浙兵將佐,隨戚帥南征北戰,平了倭寇后駐扎薊鎮,再往后,便是家父在萬歷朝時參加的征討壬辰倭亂,戚家軍,或者說浙兵入朝再度抵御倭寇。再再往后,便是我經歷過的薩爾滸,以及渾河血戰了。”
朱由檢沉吟片刻,問道:“薩爾滸本王知道,渾河血戰又是怎么回事?”
“天啟元年,老奴傾建州之眾來攻沈陽,沈陽一天便陷落了,來援的白桿兵、浙兵過渾河。老奴調巴牙喇重騎沖陣,那時候巴牙喇還都是紅甲兵,身著兩層甲,浙兵亦是兩層甲。雙方均是鐵盔之外有綿盔,鐵甲之外有綿甲,而非是一件布面甲,兩軍鏖戰終日,渾河都被血水染紅。
是役,女真巴牙喇重騎被擊退,白桿兵突圍,浙兵幾乎全軍覆沒。”
朱由檢聞言不由得一時默然,半是唏噓半是感嘆。
“建奴當真不可與之野戰?遼兵與之相比,戰斗力又如何?”
“非有一倍以上戰兵優勢,不可野戰。”丁潤認真以對:“遼兵除了少數家丁騎兵堪戰,其余守城尚可,野戰是斷然不可的。”
朱由檢復又一陣失語,手拍在身側覆滿了積雪的石頭上,雪花簌簌而落。
“朝廷每年花那么多遼餉,又無法根除建奴,意義何在?”
今日他的問題似乎格外的多,跟他起了個大早的丁潤倒是沒什么怨言。
其實說來,今日丁潤話也這般多,無非便是“近鄉情怯”四個字心頭作祟罷了。
他雖然祖父丁鐵心那一輩是浙江人,可父親開始便定居沈陽,從遼東出生長大,早已將遼東視作自己的故鄉。
渾河血戰后,到京師謀個差事,在某種意義上來講,逃避亦或是說彷徨,其實更符合丁潤的心理狀態。
而如今幾年下來,兜兜轉轉又到了榆關前,心中自然是百感交集,于是話也就越發地多了起來。
“孫督師老成謀國,既無法與之野戰,憑借著堅城大炮緩步推進,或者說守好現在的放線,也是穩重的選擇。殿下只曉得遼餉多,關外十多萬遼兵每年要吃三四百萬兩白銀的餉,殿下可曉得這些錢都花在什么地方?”
朱由檢搖了搖頭,作為一個守財奴,他只是單純的心疼錢,至于這個錢是怎么個花法,他是真的不曉得。
“遼鎮在榆關內外十一萬余兵馬,養馬費、草料費、軍餉、匠役費、海運腳價費,一年三四百萬。遼鎮的軍糧,先從江南調撥,到山東登萊,通過海運到遼東,每一石軍糧成本就要一金之費。
遼西走廊狹長苦寒,耕地稀少,而且隨時都要面臨建奴入寇劫掠,根本無法實現軍屯自給自足,全靠朝廷供給。所以畢尚書有一句話——東奴戀棧長伏穴中,不西向遺一矢,而我之天下已坐敝矣。”
朱由檢嘆道:“光靠遼鎮去守,吸得是九邊乃至大明的血,而且是永無止境的吸血,守是能守得住,就怕百姓一有天災人禍頂不住了,到時候可就沒這么多遼餉了。”
兩人言談間,不知不覺東方已經開始發白,一輪紅日從視線盡頭的海平面上露出一角,光輝壯麗,令人望之目眩。
“這便是浴日了,當真是令人心醉。”
“殿下,且回營吧,他們也該醒了。”
朱由檢搖了搖頭,今日他和丁潤一起出來,是披了甲挎了弓的,嚴格地說,今年他已經十六歲了,算是個成丁,此番出京無論如何都是按捺不住到處亂竄的勁頭的。
跨上戰馬,兩人從小山上馳下,馬蹄踩在布滿了薄冰的海灘上,吱嘎作響。
“有鹿!”
不知是不是被戰馬驚了,一支野生的林麝忽地從海邊的樹林竄了出來。
“好肥的鹿,不如捉了飽餐一頓,駕!”
朱由檢策馬追去,丁潤沒有糾正信王的常識性錯誤,反而隨之一同逐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