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的車隊停在利德賀街一座表面鋪設灰色花崗巖材料的長方形大樓下。

　　相對于街上其他高聳入云，光污染十足的建筑，這座在地圖上標注為“水晶燈商會總部”的三百三十米高的大樓，顯得十分低矮，破舊以及粗糙，就仿佛從地月時代的古跡中挖出來的化石一樣，散發著陳舊的土腥味。

　　喬納森走下車，一股燒海鮮的味道竄進他的鼻腔中，循著味道看去，一個怪異的人力小推車上，大概是車主的人，正將切城碎塊的海鮮灑在攤開的面蛋混合物博餅上，高溫炸出了海鮮的咸鮮味。

　　喬納森只在紀錄片里見過從切割食材開始，烹飪食物的全過程，因此感到十分新奇。

　　聯邦政府現任最高領導者，像第一次進動物園的孩子一樣，站在推車旁看著車主把撒了海鮮碎塊的薄餅卷到一起，再用邊緣鋒利的鏟子切割成五份后，放進一個用硬紙粘合成的碗里。

　　車主對喬納森笑了笑，將小碗推過去：“議長閣下，要嘗嘗嗎？”

　　喬納森猶豫片刻后，滿懷歉意地搖搖頭：“謝謝，我吃飽了，請問你做的這個東西什么？”

　　“我也不知道。”

　　車主收回小碗，用細細的木簽攪和著碗里的食物。“我修復一個儲存在鋁制磁盤上的古老影像文件時，發現了這種食物的制作過程。與食物配套的，還有這種人力小車，我猜大概是古時候某種在街邊進行的宗教儀式。”

　　喬納森被點燃了興趣：“大概兩個小時后，你還會在這里嗎？”

　　“我會呆到晚上，我按照視頻畫面，往小車上裝了用電加熱鎢絲發光的燈，我想看看它晚上亮起來的樣子。議長先生是要到這座樓里辦事嗎？”

　　“是的，我辦完事后，如果你還在，我想我會嘗嘗這種食物。”

　　“如果太晚了，我就沒辦法等你了。”

　　“好的，我盡量快點。”

　　說完，喬納森回頭看了一眼秘書，秘書立刻緊走兩步，替喬納森推開這座石頭外殼的大樓大門。

　　人造人接待員將喬納森和秘書帶到樓頂的一間辦公室中，辦公室是一間五百平方米的純白空間。

　　在這個純白色空間的正中間，一個穿著色彩鮮艷的絲綢袍子，用綠色頭巾把頭頂包裹成蘑菇狀的男人，坐在用金屬和皮革搭建起來的椅子上。

　　這個把腦袋包裝成綠色的男人，捧著一臺紫色聚合物制成的古董電子設備，手指在這東西上為數不多的物理按鍵上戳來戳去。

　　察覺到喬納森的到來，這個包頭巾的男人小聲咕噥道：“等我幾分鐘，馬上拿到烈焰徽章了。”

　　喬納森議長畢恭畢敬地站在原地，生怕自己呼吸的聲音太重，吵到這位打扮奇特說話怪異的男人擺弄那臺簡單的機器。

　　足足過了十分鐘，包頭巾男人才意猶未盡地放下那臺紫色的機器：“紅鳶尾的事，你們決定滅口？”

　　喬納森心中一凜，雖說早就料到這棟大樓里的人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但從緊急閉門會議結束到現在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居然已經知道了全套計劃。

　　知道了他們擺在明面上的全套計劃。

　　事已至此，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是的，先生。不知您對此有何指示？”

　　包頭巾男人從懷中抽出一張粗糙泛黃的紙片：“這是我得到的石箭頭號乘員名單，你核對一下是否正確。”

　　喬納森恭敬地接過這種只有在考古挖掘現場才能看到的老古董，接著激活紙片上涂抹的納米機器人，納米機器人投影出石箭頭號的乘員名單。

　　仔細核對后，喬納森的眉頭微皺：“這份名單跟我得到的是一樣的。”

　　包頭巾男人面色如常地重復了一句：“是一樣的？”

　　喬納森硬著頭皮說道：“是的，是一樣的。”

　　其實并不一樣，那名叫做奧爾的水晶燈商會員工沒有進入乘客名單中。他將在這次行動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

　　無論是死是活。

　　喬納森睜著眼說瞎話：“請問先生，這份名單有什么問題嗎？是我的工作有哪些疏漏嗎？”

　　“沒什么問題，你們的滅口行動可以繼續執行。”包頭巾男人面無表情地說，“不過，如果你們派去的人遭遇意外，比如說突然求援或者失去聯絡。我的建議是，等一等。”

　　喬納森心念連閃。

　　他知道這份名單有問題，知道我給他的名單隱瞞了奧爾的信息。但他不知道究竟是我故意隱瞞，還是我得到的名單本身就不完整。

　　他不知道我被“那邊”委托殺死奧爾，但他肯定不希望我知道奧爾的存在，然而考慮到奧爾的重要性，他才會說出這種意義不明的忠告？

　　看來想殺掉奧爾，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有趣，這個奧爾究竟是誰？

　　喬納森故作驚訝道：“您的意思是——”

　　然而包頭巾男人并沒有做更多的回應。

　　喬納森有些氣惱：“先生，聯邦政府已經無法壓制人民對紅鳶尾人來歷的呼聲。再這樣下去，聯邦政府的信譽會遭受毀滅性打擊，這可與您的初衷相悖。”

　　“紅鳶尾人的來歷。”

　　包頭巾男人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我也不知道。我唯一可以告訴你的是，一共有五百七十億人紅鳶尾人，分散在九百九十個宇宙中，從事低端勞動。沒錯，就像阿莫里星際聯邦一樣。而迄今為止，也只有阿莫里星際聯邦，發生了紅鳶尾人大規模反抗的情況。”

　　“喬納森，我的朋友，如果你還希望得到管理局的支持，就不要表露出你對管理局的敵意。文明進入到宇宙時代，特別是進入到初步平等與絕對階級發展階段的時候，突然更換領導人所引發的意外，比其他發展階段都要小。而且，喬納森，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以為明白我的初衷？”

　　軟硬不吃的家伙。

　　喬納森心里腹誹著，身體卻很老實地鞠躬道歉：“很抱歉先生，是我說錯了話，請您原諒。那么，接下來我會按照原定計劃，派出滅口部隊。”

　　包頭巾的男人再次捧起那臺紫色的古董機器，手指在物理按鍵上摩挲著。

　　“另外，我不管你們如何看待那顆原始星球，是把它當成展現聯邦政府責任心的展覽臺，或者權利者的動物園都無所謂。但請不要忘記，既然知曉了管理局的存在，你們就自動納入不接觸原則的管轄中——活要做得干凈。”

　　“是。”

　　喬納森離開那純白色的辦公室，他大腦和從小就移植到體內的生物計算機聯合運作，快速分析著與包頭巾男人對話的全過程。

　　對比包頭巾男人以往的語氣、聲調、神態和動作等等因素，基本上能夠判定，他并不知道阿莫里星際聯邦借由此次劫機事件，秘密進行的另一項行動。

　　希望能夠順利吧。

　　走出怪異的大樓，樓邊那輛奇怪的人力小車還沒走。

　　車主看到喬納森后，笑著打了個招呼后，便將面糊攤在熱騰騰的金屬板上，開始制作那種奇怪的食物。

　　喬納森站在小車前，看著車主用不太熟練的動作翻弄著食材，順嘴問道：“那個自稱紅鳶尾復國組織發布的聲明，你怎么看？”

　　車主停下小鏟子，他沒想到這個國家權力最大的人，居然會問自己關于國家治理的問題。他仔細思索了很久，久到面餅發出刺鼻的焦糊味，他手忙腳亂地把糊了面餅扔到垃圾桶里后，才說道：

　　“也許他們受不了給我們做飯洗衣了？很抱歉，議長，我不怎么關心這種事。再說，我這種享樂階層也很難接觸到紅鳶尾人。而且你看，我正在做的這種食物，味道并沒有人造人做的好吃。我想，權利階層人追求的那種由活生生的人親手制作的食物，味道也肯定一般。”

　　“更何況，議長，我很難理解權力階層人為什么會放著由人造人和其他機械細致打理的生活不要，非要花大價錢雇傭活人。那些紅鳶尾人肯定連最基本的食物味道統一都做不到。”

　　說完，車主將食物裝進小碗里遞給喬納森。

　　喬納森接過小碗，他察覺到了車主期盼的眼神，但他沒有第一時間吃，而是問道：“那么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再是議長了，你會有什么想法？”

　　車主再次愣神，猶豫片刻后才說：“你的意思是生病或者別的什么原因無法繼續擔任議長嗎？”

　　“可以這么說。”

　　“我會感到惋惜，很難想像世界上居然有無法醫治的疾病。”

　　“生病什么的無所謂！”喬納森變得急躁起來，“我突然不是議長了，你有什么想法？”

　　車主皺起眉頭，不滿地說道：“什么想法？沒有任何想法！爭權奪利是你們權利階層的事，與我無關！”

　　喬納森頓時說不出話來，旋即他苦笑起來，用木頭簽子挑起碗中黃白相間的食物塞進嘴里。

　　“味道還行。”為了安撫動怒的車主，喬納森多說了一句，“也許你可以把這種食物的制作方法，上傳到公共食譜里？”

　　車主平靜下來：“我會考慮的。好了議長先生，我想你該離開了。”

　　喬納森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端著小碗回到車里。

　　車子駛離利德賀街，喬納森把小碗遞給秘書，說道：“嘗嘗。”

　　碗里只有一個當做餐具的木簽，秘書打心底里不想跟喬納森公用一根棍子，但他是喬納森的秘書，就算木簽上沾著喬納森的嘔吐物，他也必須吃下去，還要說味道不錯。

　　秘書面不改色地吃下一塊食物，甜膩的番茄味和蔥的辛辣味，以及海鮮的咸腥味在他嘴里炸開，不是很好吃。

　　“味道如何？”喬納森問道。

　　秘書斟酌地回答道：“很奇妙的味道，我從沒嘗過。”

　　“好吃還是難吃？”喬納森逼問道。

　　秘書回憶喬納森對這碗食物的評價，味道還行，算是好吃還是難吃？

　　“我，嗯，不是很——”

　　“算了。”喬納森按住秘書的話頭，“無聊的小事罷了，不用在意。”

　　“好的，議長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