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盛大落幕
對于他的長吁短嘆,陳瑜卻沒有任何情感波動。
“要真是那樣的話,不知有多少人能幸免于難。”
“你是指的是炸彈專家,刺客,特殊癖好者,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資本家?”
“我指的是被他們殺死的無辜者。”
“嘿,我給他們選擇了,是他們自己選的那條路,不是嗎?”
陳瑜不管教授的詭辯,沉默地看著他。
“別這么看著我,咳咳……”教授又咳嗽了兩下,趕忙把繃帶重新纏了回去,“醫生可是告訴我,得這個病的概率,可以說是十億分之一了。”
“也就是說,這種怪病的攜帶者,全球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這不是你做這些的理由。”陳瑜說道。
教授卻也沒有反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丑陋至極的臉上罕見地有一絲好奇。
“話說回來,如果我曝光你的讀心術,這個世界會對你做什么呢?”
“你是指輪椅下方的信號發射器嗎?”陳瑜說著,蹲下來,在教授的輪椅側面摸索著什么,然后拆下了一個不起眼的黑疙瘩,腳尖稍一用力,將它碾碎。
教授怔了怔,又笑道:“真不愧是讀心術,真是防不勝防。”
剛剛他開口威脅的時候,心中不自覺地想到了曝光的方式,讓陳瑜發現了那個裝置。
教授也沒再開口,稍微停頓了一下,聆聽了兩秒雨聲的節奏,然后再次開始敲擊手指。
卻是陳瑜從未聽過的陌生樂曲,旋律柔和、平靜。
一瞬間便分析出了雨聲的節奏,然后用著簡陋至極的條件敲出了悠揚的旋律,教授所擁有的分析才能,就是這么不可思議。
“所以你為什么不愿意安享晚年,要設計這些喪心病狂的計劃?”陳瑜打破了沉默,把話題拉回正軌。
教授一手敲著椅背,另一只手則縮回了袖子里,然后緩慢地移動到下巴處。
這對任何人都是理所當然的動作,到他那里卻變得無比艱難,晦澀。
他卻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伸手摸了摸下巴,悠悠道:
“我可是一直在期待,這一場盛大的落幕啊。”
“盛大的落幕?”
教授試圖繼續敲擊原來的樂章,但一陣風刮過,讓他不由地咳嗽了兩聲,干枯的手臂顫顫巍巍地縮了回去,無力地落在腿上。
“嗯,別看我現在這么狼狽,也是會期待自己的生命能有一個完美的句號啊。”
“你強撐著這具殘軀茍活在世上,費勁心思收集信息,去設計這一連串的陰謀詭計,就為了這個?”
陳瑜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手臂內側青筋暴起,近乎咬牙切齒地質問道:“就為了,所謂的盛大落幕?”
“咳咳……我先糾正一件事,設計這個計劃的確花費了我一段時間,但收集信息,還有實施計劃,卻遠稱不上是費盡心思,甚至,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在臨近午夜的風雨不斷擊打下,教授本就不堪一擊的身軀更加羸弱了,但他還是斷斷續續地說著。
在這個話題上,他似乎有什么特別的堅持,無論如何也不愿像之前那樣用心聲來和陳瑜對話,一定要親口說出來。
“對啊,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既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身體狀況惡化后,教授的笑聲更加恐怖了,“那么,就只有找一個最美好的終結時刻,為生命畫上句號了啊。”
“只要能完成這件事,我這小小身體所承受的痛楚,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你在說什么,哪有人會為了這種事——”陳瑜難以置信,只覺得坐在輪椅上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不可理喻。
“不然呢?難道在生命的最后關頭,我還要假模假樣地配合這個世界演戲嗎?”教授打斷了他,語氣中滿是無奈和悲涼。
“你知道嗎?我雖然不喜歡那樣虛偽的生活,但生病的我可謂是成功人士中的成功人士,月入百萬,家庭美滿,我按照世俗的眼光,做到了這一切,這怎么說也足夠成為所謂的‘別人家的孩子’,怎么說也很值得稱道了吧。但是——”
就好像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他用自嘲的口吻繼續道:“直到確診了這種怪病,我才幡然醒悟,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我是天生的反社會人格,膽小、敏感、脆弱,厭惡這世上人類所創造的一切,學習、工作、人際交往、感情,我厭惡著一切你們趨之若鶩、視為珍寶的東西。
但是,在那天賜的才能的幫助下,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了起來,用盡全力,去分析正常人的喜怒哀樂,去學習人類應有的情感,去偽裝成你們喜歡的樣子,虛偽的做著那個令我討厭至極的大銀行家,結果到頭來,卻還是沒有人愿意接受那樣的我。”
教授微微抬頭,感受著雨滴的微涼,嘆息道:“裝了一輩子,到頭來卻抽中了上天的大獎,染上絕癥,然后妻離子散,家庭破滅。
到頭來,我的身邊,還是只有我自己。”
教授身上有某種,陳瑜無法理解的特質,竟讓他沉下心來,暫且忘記了身份和任務,安靜聽他敘述。
“所以,我想在臨死之前,做一回自己。”
“我想,既然不能改變過去的事情,不能決定自己的性格、出身、能力,那么,起碼我可以書寫自己的結局。
所以,我不再壓抑自己那丑陋至極的靈魂,為這段毫無意義的、可悲的人生,畫上屬于自己的句號。”
“這就是這個計劃的由來。”
教授沙啞地笑了起來,像是從地獄的夾縫中擠出的恐怖聲音,但卻是發自心底的暢快。
陳瑜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沒有對教授的動機發表任何評價,只是說道:
“這不是你做這些的理由。”
“沒錯。”教授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沒有為自己開脫。
.............
十一點四十四分,市立醫院十三層。
“原來呆在這里的罪犯,他人呢?”鐘恩秀看了眼仍然在閃綠光的芯片,然后面無表情地問著被綁在病床上的囚犯們。
剛剛,她進入監獄病房時,碰巧遇到里面的囚犯集體掙脫了束縛,正準備向外跑去。
結果,在一段單方面、壓倒性的短暫打斗后,他們又躺回了病床上。
“他,他下午就被帶走了,到現在也沒回來……”受傷最重的那個囚犯連哭帶喊地回道,只求這尊瘟神趕緊離開這兒。
“當時,他往哪邊走的?”
“那邊……”另一個囚犯指了指另一側的小門。
那是一扇機器老舊的鐵門,鐘恩秀在現在的位置都能聞到上面的鐵銹氣息。
“護士平常來換藥、查房也是走這個門嗎?”
“不……”囚犯擦了擦臉上的虛汗,“他們都是走大門的,小門從來就沒打開過。”
鐘恩秀也沒問他們當時為什么沒起疑,也沒問當時的具體情況,直接過去踹開了那扇鐵門。
他們沒有說謊,這就夠了。
鐵門外是一條滿是灰塵的走廊,角落上到處結滿了蜘蛛網,顯然很久沒打理過了。
而在這灰塵之上,有幾個非常新鮮的,像是幾個小時前才留下的痕跡。
鐘恩秀順著痕跡向下追查,尋找著那名失蹤的囚犯,并且時刻留意著手上的芯片,看看是否閃了紅光。
手上做著這些,在這危急關頭,她腦海中卻又想起了和陳瑜在公寓中的那場打斗。
當時,她雖堅定了擊殺陳瑜、守護秘密的決心,但使用的并非是刺客生涯中學習到的那些格斗技巧,用的那柄幽藍匕首也絕非殺人的絕佳選擇。
事實上,那柄匕首,還有當時她那些給陳瑜造成了極大麻煩的揮刺,都是她在成為刺客之前,在孤兒院中學到的東西。
而她的公寓中還有一把手槍,一把來福步槍,但她同樣都沒有使用。
在教授發布計劃,讓她在一到三點不得離開公寓時,鐘恩秀便已經意識到,自己其實并非一定要逃跑,可以利用房間的格局,直接暗殺他。
但當時重拾刺客身份,暗殺了那對母女的她,卻再也不想用槍,或者是刺客生涯中所學到的一切。
所以,陳瑜才能在她這名荷魯斯教的首席手下死里逃生,有時間去思考教授的真正目的,才會產生“她沒用全力”的感覺。
但現在,她已經背負起了作為刺客的過去,在這棟醫院,在生與死的縫隙之間,感受著生命的溫度。
突然,鐘恩秀踏到一半的右腳懸在空中,目光直直地盯著旁邊的一扇斑駁木門。
木門背后,傳來了細微、虛弱的喘息聲,屬于人類的喘息聲。
鐘恩秀輕輕敲了敲門,確認對方離門口有一段距離后,再次踹開了門。
然后,她看見了一個穿著囚服,滿身血跡的囚犯,而他的肚子上有著不自然的凸起,還時不時閃爍著紅光。
鐘恩秀拿起手機,輕輕說道:“我發現炸彈了。”
現在的時間是十一點五十三分,距炸彈爆炸還有七分鐘。
...........
“時間差不多了。”陳瑜再次瞥了眼玻璃窗上的紅字,手中的雨傘微微搖晃。
“你說炸彈嗎?”教授剛一偏頭,寬松的衣服驟然收緊。
“喂喂,你這是干嘛,難道還怕我跑了不成?”
陳瑜卻不管他,只顧掏出兜中的繩子,用極其業余的手法捆住其上半身,繞了一圈又一圈。
教授無奈地看著在他周圍忙前忙后的陳瑜,也沒有抵抗的想法,當然,前提是他能抵抗的話。
陳瑜專注地綁著他的雙手,等待著那個闊別已久的溫柔女聲。
他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出乎了教授的意料,后者詫異地喊道:“嘿,一切都還沒結束,就算惱羞成怒也不用這么著急吧?”
“不,你已經輸了。”
“你說什么?”教授挑了挑眉,“如果你把抓住我當成勝利的話,那么你早就做到了。”
“不,無論是市立第一醫院,還是這里,你都已經輸了。”
教授腦海中飛速分析了一遍當前的局面,卻怎么都無法理解陳瑜那自大的言語。
“你在說笑話嗎?”
陳瑜用著前所未有的專注力,捆綁著教授的雙手,就像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他手上動作不停,用極其平淡、鎮定的聲音說道:
“當你選擇不插手炸彈的安裝,命令傭兵公司的人代勞時,你就已經輸了。”
“什么意思?”教授瞳孔微縮,雙手默默抓緊了輪椅的把手,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動作了,“他們可是嚴格執行著我的計劃,比之前的那些所謂的‘受害者’都好用。”
“當一個以考驗人性為樂,并且不斷在他人胸口上撒鹽的家伙,突然放棄了自己一貫的風格,選擇了所謂的‘穩妥’方式,那么,他就再也不足為慮了。”
陳瑜的聲音平淡至極,沒有一絲波動,就像在敘述板上釘釘的事實。
教授沉默了一會兒,卻只是“切”了一聲。
“說得好聽,在知道你讀心術的前提下,我所做的絕對是當前的最優解。”
“最優解?一個只知道用數據和環境去分析別人的人,一個不相信人性之美好的人,又怎么可能算得出最優解?”
陳瑜低著頭,將神情掩藏在黑暗之中,繼續說道:“說到底,躲在那強大分析力之下的你,只不過是一個渴望美好、卻又不敢去追求的膽小鬼罷了。
因為厭惡希望和美好,所以你才會一再設計道德難題,想要讓受害者們粉碎自己的人性,變成你想象中的丑陋模樣;但與此同時,你又無限向往著那所謂的美好,期待著有人能超脫于計算之外,做出你意想不到的舉動。
在考驗人性的同時又忍不住期待著美好,在城市中肆意妄為的同時又期待著有人能阻止自己,這樣矛盾的你,才會設計出這樣矛盾的計劃,才會給我們留出那么久時間,才會冒著危險出現在這里。
說到底,打從一開始,你就根本不可能成功。”
教授怔了怔,沉默了許久,才呵呵一笑,沙啞的聲音中滿是釋然:“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這樣可悲的存在啊。”
“也許,那才是真正的我吧……”
說到這,他話鋒一轉:“可是,一切還沒結束。”
教授攥緊了雙拳,把最后的希望都堵在了遠在天邊的市立第一醫院。
陳瑜卻不管他,用力地完成了繩結的最后一段。
然后,那行猩紅的小字瞬間放大了數倍,占據了他的所有視線,耳邊,溫柔女聲也隨之響起。
【任務目標:抓到幕后黑手,已完成。】
【新人試煉已完成,獎勵結算中。】
【調查員陳瑜,您現在隨時都可以離開劇本世界,在心中默念“傳送”即可。
若十分鐘內未進行傳送,系統將會強行執行傳送指令。】
陳瑜剛松了口氣,那行小字再次發生了變幻。
【基礎獎勵:修復調查員在原世界中的肉身。】
【附加獎勵將在調查員離開劇本世界后進行結算。】
這樣一來,我就能“復活”了吧……陳瑜心情剛一放松,便扭頭看向旁邊的教授。
現在,十一點五十九分,距炸彈爆炸,還有最后一分鐘,決定命運的一分鐘。
教授一言不發,死死地盯著醫院的方向。
但是,什么都沒有。
時間慢慢流逝,鐘表上六十秒的刻度很快便走完了,卻什么都沒有發生。
沒有爆炸,沒有響聲,安靜地像夜晚本應該有的樣子。
炸彈,被成功拆除了。
“原來,是這樣嗎……”教授苦澀地喃喃道,像是自嘲,又像是放下一切后的輕松。
然后,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一陣微風刮過,插在輪椅椅背上的雨傘掉在了地上,雨點打在傘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而教授,已然沒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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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三仟
近五千字大章,忍著頭疼寫完了,因為實在是想把這卷結束,也不好意思請假,所以就這一章了。 之后應該會寫章后續,交代一下醫院那邊和鐘恩秀的事情,具體怎么表現我再考慮下吧。 以上,謝謝各位看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