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啓因公主墓啟而未封,還需去料理收尾,與南俠拱手作別,天樞留下供展昭驅使。他抖開社稷圖,定好方位,一腳踏入,冰蟾一躍跟上,即刻消失不見。
展昭與天樞押會稽王回了刺史府,找了一間空房把王爺安置下。倆人簡單收拾了收拾,換去那下過墓的衣裳??刺焐辉纾拐阉焐套h今日就在杭州府歇息,明日一早再去崇德縣館驛接何汶大人。天樞早一骨碌翻身上床,翹著腳丫子笑道:“展哥哥何必這么客氣。我們且好好歇著,我師兄能者多勞,請他奔奔波波來回運人就是了?!?p> 知州陶綏聞訊,又怕又喜,親自前來問請示。展昭說王爺既然拿到,這邊已然無事,如今只恐怕越州無人主事怕出亂子,請陶大人派人前去照管。陶綏領命安排,臨出門吩咐下人找城內一品酒樓訂一桌酒菜,晚飯時抬到刺史府,為展護衛洗塵。
展昭天樞雙雙落座,飲不數杯,天樞忽地捂頭,連說“頭昏”。南俠起身,卻咕咚倒地。兩人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院子中跳入二十七八個人,皆黑紗罩面,夜行衣靠。其中一個問領頭的:“是不是分幾個人去找王爺?”那領頭的說:“不,南俠展昭武功高強,大伙兒先一起做掉他后再尋會稽王不遲。”說著抽出大刀明晃晃進門就砍。展昭抬腿一踢桌肚,那餐桌連帶酒菜一齊飛向那些刺客,噼里啪啦糊了他們一身湯水。天樞那邊,玄鐵棍自己飛出,平二少抄起來就手一棒子拍碎一人天靈蓋。原來二人早聽見房上有人走動,再看酒菜氣味不對,警覺被下了藥,便故意裝作中毒迷暈。
其余刺客向前一擁,其中一人見展昭手中無兵刃,上前去奪椅子上的巨闕。天樞眼乖,棍頭一掃,巨闕劍彈起在空中舞了一圈,展昭抬手夠著,倉啷一拔,劍鋒直削開那人咽喉,登時噴血身亡。
這一開場就交待了兩人,刺客不禁生怯,往院中撤退。天樞提棍破窗躍出,截住最遠的那個,擋住退路。展昭持劍以一敵十,將他們逼出房外,對天樞道:“這些人就是會稽王養的江湖死士,一個都不要放走?!碧鞓行σ饕鞯溃骸昂绵?!”
這二十來號人幾乎個個都稱得上武林高手。展昭認出少林、武當、云海、大理等派別的功夫,略一皺眉,不知這會稽王收買是他們單個人還是背后的整個門派。若是門派,江湖上將來難免一場血雨腥風。而眼前即便有天樞幫襯,也依舊是一番死戰,稍不留神還有性命之虞。戰了約半個時辰,南俠已刺死三人,重傷五人。刺客中領頭人見勢不好,一個呼哨,眾人皆后撤揚手發暗器。天樞舞棍花打飛一片,南俠撩袍擋住幾個。卻不料其中有一發子母鏢,母鏢刺穿袍襟,子鏢從中射出,釘在南俠左肩。此鏢有毒,頃刻間展昭只覺半邊身子一麻沒了知覺,被一劍刺中后背。這一劍扎在左半邊麻去的身上,血流如注,卻連疼痛都不覺得。血染袍衫,分不清是誰的血混著誰的血。天樞見展昭負傷,急忙上去替他抵擋,卻被十幾個刺客團團圍住,靠近不得。他心一橫,把師父不得對凡人用殺生術的禁令丟在腦后,拈出一把符,剛要念訣發令。半空一柄銀色長劍掛著霹靂飛入,震飛一干賊人。只聽平啓的聲音:“抱歉,我來遲了!”
二人聞聲登時心松了一塊,只見平啓抱著平小妹飄然而降,放下小妹二話不說,挽談天劍就加入戰局。他身形飄忽,所觸之處皆是關節要害,認穴打脈,一上來就放到兩個。展昭見來了援兵,不甘落后,振奮精神,支著劍躍起來。平小妹看見展昭受傷,非常難過。招手喚來幾條藤蔓,纏住那黑衣刺客的腿腳。一個刺客被天樞排棍逼得連退數步,磕到平小妹,幾乎絆倒。低頭一看小女娃,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揮刀就砍。展昭見情急,疾步騰身舉劍隔開,掩著小妹與他捉對廝殺,可因身中麻毒行動遲緩,又被一刀削入前胸。天樞見展昭又受傷,心里著急,沖小妹兇道:“你跑來湊什么熱鬧?——師兄也不把她撂遠點兒!”
小妹又急又悔,當下大哭。她這孩子氣一上來一發而無收,地動山搖,那十數根藤蔓,越長越高,粗如碗口。竟是長于南邊蠻地的巨大捕蠅草。天樞失口嚷了一聲:“完蛋!全他媽要死?!毙∶眠吙捱呏钢俾鼈內コ匀?。那草如同長了眼睛的妖魔詭怪,巨蟒大蛇一般,張著大口撲向黑衣刺客。一口一個,盡數吞食。激戰頃刻間結束,天樞將棍子往地上一戳,朝師兄攤手:“得??磶煾冈趺凑f。”只聞聽那邊寶劍當啷落地,南俠脫力不支,暈倒于地。
南俠昏昏沉沉中感覺忽明忽暗,身子痛一陣麻一陣熱一陣涼一陣。迷糊了一陣仿佛聽見有人言,只是分不清是誰的聲音又說了什么。又不知多久,耳邊傳來林間鳥語、流水潺音,全身仿佛浸泡在溫熱水中。朦朧間恍如回到少年時代在師父傳武的山中。再一陣有撲鼻的藥香,胸前麻痛,有人為他擦拭傷口。只是眼皮沉重,無論如何也醒不轉。
眼前數番白光黑暗交替,不曉得晝夜時長,突然一刻腦中一振,精神清爽,南俠猛地睜開雙眼。發覺周遭十分陌生,黃木床上掛著青幔帳,不像官邸府宅,倒像山野人家?;秀遍g,以為自己身在夢中。他揭開被子翻身下床,身上不破不痛,行走無礙。
這間臥房半新不舊,窗明幾凈,清潔洗練。床對著寬窗,窗下擺著桌案,上面有文房四寶和書冊。右側立有竹書架,掛著一柄劍,卻非自家巨闕。左邊虛掩著門,不知通向何處。展昭穿好外衣,推門過內廊來到一間廳,廳不大,一桌四椅。只見平啓正伏案用朱砂筆寫符紙,平小妹在一旁抱著藥臼篤篤搗藥。聽見響動,二人抬頭,都笑著起身,平啓問:“南俠如今感覺如何,可有不適?”展昭道:“啊,已全然無礙。敢問此處是哪兒?為何不是刺史府?”平啓微笑道:“先不著急。展兄可先四處瞧瞧,看看這個地方好是不好?!闭拐巡唤馄湟?,問起天樞。平啓說二師弟就在外頭。
南俠出門,只覺一股香風吹來,精神一振。見此房舍坐落在一片樹林中,春桃秋桂,錯落參差。此時正是丹桂綻放時節,金花燦燦,香氣撲鼻。茅舍五座,房前有塘渠,屋后有青山,放目眺望,遠處是一片果園。實在是一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天樞坐在院里劈柴,一邊劈一邊唱著小曲兒:
聽說那老包要出京,忙壞了娘娘東西宮。
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
老包上轎一勁兒催,跑壞了公孫策展熊飛。
王朝揣著八個饅頭,馬漢挑著一擔鍋盔。
展昭不禁一樂:“這唱的都是什么?連我也編排上了。”天樞抬頭見展昭,笑呵呵道:“展哥哥起來啦!看,我逮了只狍子,又捉了兩只野雞。桑子剛挖了棵大白參,晚上給你燉了補補?!闭拐褔@道:“愚兄何德何能,勞動你們這樣為我操心。”天樞一笑:“這叫投緣,難得我師兄妹三人都喜歡你。這房子你可喜歡?”展昭道:“很好,倒是個辭官后養性修真的好所在。只是不明白為何突然到了這里,且我竟然周身沒有一點兒傷,感覺像是在做夢?!?p> 天樞道:“展哥哥請坐,容我細細跟你講。只因您傷勢過重,一時難醒。我師兄開了社稷圖,取來赤縣山的神泉仙水,用它沖刷滋養你三日,如今貴體在杭州安睡無事?!闭拐褑枺骸叭绱苏f,果然是在夢里?!?p> 天樞點頭:“展哥哥,我們三兄妹此番下山,師父叫辦的事兒都辦完了,是時候該回去啦。展哥哥一直負傷昏睡,我們相交一場,不舍得不辭而行,于是大師兄開啟法術,請展哥哥的魂兒在夢中與我們相會。”天樞說著指了指這幾間房子,“此處是我們在人間的一處住所。如今我們要走了,想把它送給展哥哥。這塊土地是座島,叫‘稷下島’,方圓大致三十里,東海之上,離舟山不遠,沒有官府管轄。人少、民風淳樸。家師早年在這邊住過,后來得道去了海外仙山,這邊就荒棄了。我們仨有時會過來頑,但也不常住,空著可惜。向西走五里多地,那邊的船,可直去杭州。展哥哥如果將來辭官了、歸隱了,不管是避朝廷還是避江湖,都可以到這邊來。我呢,一心盼著您能開館授徒,將這一身好本事傳下去?!币娬拐巡辉甘茴I,有推卻之意,便說:“師兄算過,此島此后三百年,不會遭戰亂不會有災害,是個極安全的所在。再有,”天樞從身后摸出一支皮哨子:“到了那十分危急的關頭,只消吹這哨子,我師兄那鸮就能聽見,它能千山萬水過來尋你。您讓它帶字兒也好,說話讓它聽也好,它都能把信兒帶到?!?p> 展昭雙手捧過哨,道:“展某這幾日承蒙你們兄妹照顧,已有無功受祿之嫌。如此厚重大禮,讓展昭怎么過意得去?”天樞笑道:“等展哥哥傷大好了,我跟師父請假下山,請您指點我一年半載劍法,可使得?”展昭欣然道:“承蒙不嫌,自當奉陪切磋。那你師兄呢?”天樞玩笑道:“他啥也不缺,管他作甚?”說罷哎呀一聲,腦后被砸了一顆核桃,回頭看,是平啓和小妹。
平啓拱手道:“展兄,天樞既已說明原委。我等這就要告辭了?!闭拐研闹惺植簧?,猶豫片刻說:“展昭情知難留仙步,只是心中有一樣不情之請?!逼絾櫟溃骸澳蟼b兄盡管說?!闭拐训溃骸罢f來難為情,愚兄來年春天有一樁人生大事,有心煩請弟與妹……”沒等說完,平氏兄弟相視而笑。
天樞道:“我師兄那天望見南俠哥哥紅鸞星盛,跟我說來年必有大喜。”平啓接道:“開春一定來討杯喜酒喝?!闭拐崖犃藲g喜,于是珍重道別。一陣香風吹過,漫天黃花紛飛,三人隱去不見。
——
展昭至此方真正醒來,看清是那刺史府衙。胸前背后厚裹白布,起來時依然疼痛,忍著下地,行動雖不夠自如,確也無甚大礙。門外伺候的衙役趕緊去回稟。那何汶刺史早在兩日前就由平大師兄接來,一面重掌大局,一面遵照平大夫臨行囑托的好生看護展昭,不去打攪。今日見展昭如期蘇醒,趕忙殷勤伺候。
展昭聞何汶說平氏兄妹已于前日離去,便點頭說知曉??匆娮郎暇揸I劍旁放著夢中得的那只皮哨,遂將它仔細收好。院中那晚打斗痕跡已被掃除干凈,再去看那囚禁的會稽王爺和王世子,均已知大勢已去,伏罪無辯,十分省心。當晚餐桌上果然有狍子肉和野雞燉大參,想起那夢中天樞所言,果然不虛。
又過一日,開封府尹兼浙江二路使包拯率公孫策并王馬張趙到杭州。展昭與何汶、陶綏一齊參見。說到那驚心動魄之處,包大人動情道:“展護衛,你受苦了?!庇仲澓毋雱傉?。見樁樁事務處理齊備,遂寫表文上奏皇帝。
之后包拯升堂審案,提會稽王父子并一干人犯受審:集結江湖匪人,掘墓盜寶、私殺朝廷命官、欺君罔上、意圖謀反。鐵證之前眾人犯均供認不諱,悉數畫押。包青天請出尚方寶劍,擲簽開鍘,就此了結這一段公案。
于是便有一篇“青玉案”詞,結束此“青玉之案”:
錢塘風高白浪奔,
江湖險,宦海深。
生死陰陽人鬼神。
龍圖閣下,
巨闕獨征。
熱血灑卻霜劍冷。
社稷幾許真豪杰,
碧血誤托君王夢。
英雄惜別各歸程,
北斗南傾,
俠影仙蹤。
一去萬里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