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淵在路邊雇下一輛馬車,帶著姜東前往紹城城主的住處,她說:“路上可能需要一天一夜,您要是累了可以先睡上一覺。”
姜東點了點頭便沒再多言,他將容英劍放在腿上,輕輕撫摸著劍柄的印紋,好像這樣就更能堅定他的意志了。
是啊,他的意志——復仇的意志。
這樣做真的是正確的嗎?
選擇了復仇這條路而進入紹城時,是不是注定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呢?
他想要變強,要變得比清叔還要強,才能完成自己的愿望,況且這不僅是他的愿望,更是他的宿命,他生來就是為此——為了復仇!
姜東緊緊攥住了容英劍的劍柄,冰冷的金屬觸感寒到了他的心里。
沒錯,正因為他一定要給母親報仇,所以他才不能和姜北、清叔在一起。
他們不能叫自己信任,何況他又怎么可能像清叔說的那樣,放下仇恨,跟隨羅浮派去南方茍且一生?
如果見到城主后,城主愿意栽培他的話,他就能變強,他就能復仇!
來到紹城是正確的決定,只有來到這里他才能完成復仇。
想著想著,姜東覺得頭好像變沉了,沒過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而對面的于淵則是靜靜凝視著姜東的面孔,神情晦暗不明,藏著隱隱心虛,她緊咬著下嘴唇,沒有人知道她正在想什么。
姜東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醒來時,已是新一天的陽光照在了面孔上。
馬車還在前進,于淵似乎一夜未眠,撐著頭看向窗外,見他醒了,于淵道:“馬上要到了。”
越往前進,姜東便聽到烏鴉的叫聲愈發的多,抬起頭一看,只見道旁的樹上,站滿了黑壓壓的一片烏鴉。
姜東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即使在野外,也很難一下子看到這么多烏鴉。
不過片刻,馬車停了下來,二人下車。
姜東四處張望一番,發現再往前好像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再看看四周,鮮少有人煙出沒。
他暗想或許這位城主是個喜愛清凈的世外高人,于是,在姜東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白發白須的、神情嚴肅的老人形象——他覺得城主應當是這個樣子。
“不用了,于大人,真的不用了!”
姜東聞聲回過頭去,發現是正在付車錢的于淵和車夫起了爭執,車夫面露難色,連連退讓,好像于淵手里的車錢是什么致命的毒藥似的。
“你付出勞動,我付出金錢,天經地義,你為何不收?”
于淵仍不肯放棄,硬是要將錢塞進車夫的手里。
見那車夫的神情顯露出萬分的恐懼,而于淵依舊沒有察覺到時,姜東剛想要上去勸說幾句。
忽然,身后不遠處傳來腳踩竹葉的腳步聲。
他回過頭去,只見來者是一身著黑袍,頭戴斗笠的年輕女子,那寬大的斗笠之下藏了一張清冷的面孔,劍眉凌厲、眼神肅寒,身姿挺拔,有如勁松,一看便是習武之人。
風吹起女子的黑袍,林中騰地飛起幾只烏鴉,越過眾人的頭頂。
“城主已經等候很久了。”女子輕聲道,視線掃過姜東,竟讓他不寒而栗。
于淵“啊”了一聲,沒想到就這一句話的功夫,那個車夫已經跑沒影了。
鴉女轉身就向竹林深處走去,眼看著身影就要消失在林間。
“姜公子,這位是城主的貼身護衛鴉女。”于淵介紹道。
鴉女沒有說什么,此時他們已經來到了竹林深處,一間不起眼的宅子前。
“您已經很久沒來了。”鴉女對于淵說道。
姜東聽到這話,不禁看了看身旁的于淵。
想起這一路上從人群、車夫,再到現在的鴉女,都對于淵畢恭畢敬,剛剛鴉女又說于淵很久沒來了,莫非于淵和城主有著什么親密的關系?
沒等他想通,鴉女推開了房門,領著二人走進了屋內。
粗粗掃視一番,他發現屋內的裝飾用具簡單古樸,又跟著鴉女穿過長廊,宅子內部雖大,但大多數房間似乎都是空置著,全程沒有看見一個仆役。
姜東又覺得有些奇怪,一個垂暮老人怎么會沒有仆人伺候在身側?
很快,他們來到后院的廊前,姜東看見有個人影坐在輪椅里,正背對著他們。
鴉女走到庭院里,去將輪椅推了過來。
讓姜東吃驚的是,坐在輪椅上的不是什么白發白須的老頭,而是一個正值壯年的青年人。
此人身著素白長袍,兩頰凹陷,眼窩深邃,容貌俊秀,雖然看上去不過二三十歲,但是站在他跟前,卻能感受到強大的壓迫感,即使那雙眼睛并不刻意地盯著他,姜東也感到手腳冰涼、心臟發緊。
“辛苦你一路車馬勞頓了,姜公子。”城主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相當有力,不容置疑。
姜東覺得自己應該也說點客氣話,但是話突然哽在喉嚨口,一時間什么也說不出來。
城主的視線轉移到姜東腰間的容英劍上,他抬手一指,說道:“可否將那把劍給在下一瞧?”
姜東一驚,握緊了劍鞘,支吾著猶豫地說:“這……”
忽地面前閃過一道黑影,利劍出鞘,劍光刺眼,等姜東再看清時,容英劍已在鴉女手上。
“你!”
姜東向前一步,卻被鴉女斗笠下陰冷的眼神嚇得止住了步伐。
“鴉女,你對客人無禮了。”
城主淡淡說道,伸手從鴉女手上接過了劍。
“抱歉。”
鴉女看都沒看姜東。
姜東怯懦著,支支吾吾地沒有說出話來,即使心中不滿,他還是將怒火忍了下去。
城主垂頭輕撫劍身,眼底閃過一絲驚嘆道:“大容天下,蜚英騰茂,的確是把絕世好劍。”
忽地,他問道:“姜公子是為何而執劍呢?”
為何而執劍?姜東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很多片段。
童年的艱苦條件歷歷在目,殺母之仇的怒火在心中騰地燃起。
為何而執劍?為正義?為俠道?為快意恩仇?
姜東又一時想到了很多種答案,但他知道,這些答案沒有一個是正確的。
靜默片刻,城主看著姜東笑了笑,姜東不解。
城主說:“你的父親與你很不一樣。”
“我從未見過我的父親。”姜東如實答道。
城主像是陷入了一場回憶,他說:“你父親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他愛人民勝過愛江山社稷,行仁德之為,奉忠義之道,乃千百年難遇之賢君。”
“但同時,他無私寬容,深陷理想化的自我,不夠讓人產生畏懼之心,這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他的身邊人。”
姜東想起姜含遠初次見面的那句話:一張軟骨頭的臉,和你的父親一模一樣!原來在他人眼中,父親的形象是這樣的……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一個君王,百姓愛戴他,可是身邊人卻各懷鬼胎,這又如何成就大事?”
城主頓了頓,又突然發問道。
“姜公子,你覺得當今的皇帝,是一個什么樣的君王?”
姜東冷冷答道:“他命人追殺我們一家,在我眼中他是一個冷血之人。”
城主點點頭,食指輕叩輪椅把手,半晌才道:“當今皇帝,也就是你的叔父,和你的父親,是兩個截然不同之人。”
見姜東瞪大了眼,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城主又笑了笑,接著說道:“他的確是個冷血之人,冷血且大逆不道——當年他憑借在涼遠門殺了你父親在內的三個皇兄,逼宮先帝退位,才順利繼承了皇位,這你是知道的……”
“所以,他是一個冷血而又殘暴的君王。”姜東道。
城主摸著下巴,問道:“你很恨他,即使知道他是你的叔父,是你世上唯二的親人?”
“在這世上,我的親人只有俞袖清和姜北。”
城主點了點頭,再次抬眼,用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與姜東對視。
緊接著,城主又道:“二皇子元斌,也就是你的二皇叔,你可知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姜東愣了愣,有些疑惑,不知道城主為什么要問這些,但他如實地搖了搖頭。
“溫元斌,在溫朝初立,大承王朝余黨未清之時,就與敵軍勾結,倒賣軍情,賣國求榮,你說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心謀財謀利的不忠不義之徒。”
姜東聽到此人如此惡劣,心中不免激憤。
“是也!然而此人與你父親乃是同母兄弟,血脈一緣,即使犯下如此罪行,你父親依舊心有不忍,四處奔走替他求情,只為搏回他的性命,這樣看來,你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這是被親緣蒙蔽,心軟怕事之人。”
城主又一笑,說道:“三皇子溫元武,麾下掌管禁軍三萬余眾,卻常年在駐扎地作威作福,手下軍隊肆意欺凌當地百姓,上告地方衙門,又因他皇子的身份屢屢駁回,百姓苦不堪言,求不得公道,你覺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依仗身份欺壓百姓的頑劣之人!”
“正是!然而你父親當年為了有他手下軍隊的支持做靠山,不惜與此等劣徒結盟,幫助他掩蓋劣跡,你覺得你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
姜東聽了這些話,心中愈發感覺不對勁,他開口問道:“您這些話是何意?”
城主卻只是微微笑了笑,望著姜東,半晌才開口道:“或許有些是非對錯、恩恩怨怨,真相是如何,未可知。”
城主臉上閃過一絲落寞無奈的神情,不知為何抬頭看了看一旁的于淵,而她則緊繃著面孔,雙眼瞪出,這般可怖的神情讓人有些害怕。
“不過既然你已來了紹城,那就和我們是一家人,你來紹城是想要什么,我們都會盡力幫你實現。”他笑著說道。
姜東看著城主的臉,即使嘴角是上挑的,可是那雙眼睛里,壓根毫無笑意,他忍不住懷疑起這笑里帶了幾分真意。
但眼下此刻,姜東明白這是他人生的轉折點,是他唯一可以把握住的機會。
他需要紹城這個靠山,去完成自己復仇的使命,所以,城主剛剛的話,他也無心去揣摩了……
他說:“我想要變強,我想用手上的劍報仇。”
“變強、復仇……這不是一個新穎的理由。”城主依舊笑著說道。
“如果你能讓我變強,你需要我為你做什么的話,我也會幫你實現。”姜東如此說道。
城主笑道:“這些的話,好說,姜公子如此信任我們,就已經讓我深受感動了。”
“那……您是同意了?”姜東的聲音顫抖著。
“那是自然。”
鴉女上前一步,將容英劍遞還給了姜東。
城主忽地對于淵說道:“淵兒,麻煩你帶姜公子去一趟妖谷了。”
于淵大驚,驚中帶怒:“妖谷?可是你明明說……”
城主沒有回話,只是靜靜盯著于淵,于是她移開視線,小聲嘟囔地應允了,轉身就打算離開。
姜東剛準備跟上,卻聽到城主柔聲說道:“淵兒,沒事的話多來看看哥哥吧,你知道我的腿腳不便。”
姜東吃驚地轉回頭去,發現于淵的身影頓了頓,接著加速離開了。
鴉女喚來一只烏鴉停在手背上,不知鴉女與它吩咐了什么,烏鴉長叫一聲,便向大門飛去。
于淵說道:“我們得跟著烏鴉走,這片竹林每接待一次客人,就會觸動地上的機關變換位置。”
“這是一片會動的竹林?”姜東感嘆道。
“留心點,這片竹林死過不下百人。”于淵波瀾不驚地說道。
姜東和于淵跟著烏鴉走出竹林,目送著烏鴉飛了回去。
看著那片神秘的竹林,以及盤旋在上空的群鴉,想起鴉女那張冰冷的面孔,姜東直感覺渾身發涼,又細想起城主與于淵說的那句話,似乎別有意味卻叫他想不出個明白。
于淵深深嘆了口氣說道:“接下來我們要去見的,可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我們是要去妖谷?”姜東重復著剛剛聽到的話。
“紹城妖谷,被譽為劍仙的湯弗,他是劍圣俞袖清的恩師,你的師公。”
與此同時,俞袖清等人接到了知知鳥傳來的情報:曹游之出現在了沛西的萬花街一帶。
孟興迫不及待地推薦自己前往,在場的幾個成年人卻一臉的尷尬——萬花街是沛西著名的風流之地,正經人士一般不會光顧。
洪丘騰干咳一聲打破沉默,說道:“曹游之應該已受重傷,為何還會出現在這鶯鶯燕燕之地?”
俞袖清道:“也許萬花街有他的同謀與其接應。”
說罷,他與一旁的姜含遠對視一眼,兩人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一個名字:冷小刀。
俞袖清接著說道:“既然知道了具體方位,那我即可出發捉住曹游之。”
孟盼易捋著胡須,開口說道:“抓住曹游之,俞先生一人確實足以,可是……”
眾人的目光落在俞袖清身上,見他身形高大,又自帶一身正氣,站在幾人當中顯得格外突出。
孟盼易笑道:“俞先生如此形象,想要混入萬花街,恐怕還是太容易打草驚蛇。”
孟興急忙追問道:“爺爺,那我們該怎么辦?”
“依老夫拙見,或許需要這里三位年輕人的幫助。”孟盼易看了看姜念寧和洪丘騰。
洪石破站出來說道:“我作為一派掌門,捉拿逆賊也是職責所在,這次行動我也一定得去。”
于是,整頓一番之后,俞袖清、洪石破再加上洪丘騰、姜念寧、孟興三人,踏上了捉拿曹游之的旅程。
俞袖清騎馬在前方探路,同時也囑咐著三位年輕人:“這次行動三位盡量小心,曹游之心狠手毒,還是不容小覷的。”
孟興騎在馬上,時不時扒拉領口袖子,樣子顯得格外不適,洪丘騰見狀,出聲關心道:“孟兄,是衣服不合身嗎?”
這次為了配合萬花街的行動,三人都換上了姜念寧的私服,打扮成富貴公子哥的模樣,以助俞袖清掩人耳目。
孟興答道:“這衣服束手束腳,穿得好不舒服!”
姜念寧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地加快了速度,刻意不與孟興并排而行。
孟興見他這副樣子,不客氣地嘟囔了一句:“小氣鬼。”
洪丘騰剛打算勸說,洪掌門不知何時減慢了速度,來到了他的身旁:“丘騰,你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洪丘騰難得見叔父如此嚴肅,心里頓有不好的預感,但還是聽話照做了。
“這次捉住曹游之,找到姜小公子之后,我們就帶著他和姜小姐回羅浮派。”
洪丘騰奇道:“我們不參與‘同皿計劃’?”
洪石破冷冷答:“我已經仁至義盡,是姜含遠始終不明要義,一旦啟動同皿計劃,誰都不會落得好下場。”
洪丘騰沒有說話,他是江湖客,對這些政治格局向來沒有多大野心,這些事自然對他來說無所謂。
但洪石破偷偷看了眼洪丘騰的反應,接著又幽幽說道:
“等回羅浮派,我們給姜小姐在當地找個好人家嫁了,給他們一個平安的下輩子……”
“叔父!”洪丘騰神色驚慌,“您在說什么?”
洪石破壓低聲音,怒喝道:“你是什么心思?我一時的玩笑話你竟當真了?你以為你真能娶姜小姐?”
“我為什么不能?”洪丘騰難得憤怒地回懟道。
“她是前太子的女兒,皇族的血脈,是這場政治風暴的中心人物,隨時都有可能危害波及身邊人!”
“我不明白……”
“我們幫她做到這個地步已經足夠了,接下來不能再和他們扯上關系,不能把整個羅浮派拉下水!”
洪丘騰這下才明白叔父的心中所想——保護姜家兄妹前往沛西見姜含遠,又因為不愿參與姜含遠的同皿計劃,而準備回到羅浮派……
做這些吃力不討好之事的動機,皆是因為姜含英,這么多年來,洪石破早已把姜含英視作了自己的孩子,對她的兒女不過是愛屋及烏,現在做到這個地步,也已是仁至義盡!
而我認識姜北又有幾天呢?我要為了她不管不顧羅浮派上下幾千弟子?
洪丘騰恍惚想到這個問題,耳邊又回蕩起叔父的那句話:不能把整個羅浮派拉下水!
是我太自私了——看著洪石破策馬遠去的背影,洪丘騰如此想到。
而剛剛叔侄兩人的談話,都被俞袖清聽在了耳朵里,見洪石破騎馬來到他身旁,他平靜地說了一句:“多謝。”
“謝什么?”洪石破知道憑俞袖清的武功,一定已將剛剛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您愿意帶姜東、姜北回羅浮派。”俞袖清淡淡說道。
洪石破看了眼俞袖清的神情,嘆了口氣問道:“俞先生,您又有什么打算呢?真的要參與姜含遠那個愚蠢的計劃?”
俞袖清如實答:“含遠沒有拜托過我做什么,倒是孟老求我教他孫子幾個招數防身。”
洪石破回頭,偷偷看了眼孟興,嘆了口氣又道:“先前想不明白孟老何苦冒如此風險,讓自己唯一的孫子去送死,但想想孟盼易的兒子兒媳慘死在流放之路上,想必也是恨極了溫元仁,才一定要孫子手刃仇敵吧。”
回過頭來,他又問俞袖清:“成功的幾率,您覺得有幾成?”
俞袖清說:“我以為您不在意這些。”
洪石破又嘆了口氣道:“我只是不想看到我們的年輕人因此而死。”
俞袖清看了看洪石破,想說什么又終究還是沒說,只是轉而回答:“保命的話,幾率有六成,但若是想計劃成功,幾率恐怕寥寥無幾。”
“在這之后呢?”洪石破突然問道。
“什么?”
“在這之后呢?無論計劃成功與否,您都為自己做好打算了嗎?”洪石破問道。
俞袖清一下子陷入了思考,沉默了。
“你這些年受苦,都是為了含英,如今含英已走,到時候兩個孩子也都安定,你有什么打算?”
俞袖清抬頭望向遠方的天際,半晌忽地笑出聲,說道: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