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中軍包括精銳騎兵一萬五千，另五千戰車兵與散騎。離開垓下雖然匆忙，但也算井然有序。有季布領人在前面開道，大軍有驚無險地乘夜突破灌嬰陣線北走。然后順官道轉東，按預定路線往僮縣而去。

　　“夜半離開大營，為何？”有士卒相互嘀咕。

　　“避免被漢軍包圍，”旁邊有人回應。

　　“早知今日，沒日沒夜，忍饑挨餓建成堡壘何用？”又有人抱怨。

　　“我等皆凡人，哪知項王的大計？聽命就行！”

　　普通吏卒一路行來，其實都蒙在鼓里。一日說歸國，一日說守城，另一日又讓擊漢軍，只覺得楚地到處是漢軍，國將不國。

　　天已亮，項羽人馬首先到達垓下東邊的桃園邑，桃園邑大致在垓下與夏丘中間。邑中吏民聽聞項王中軍到來，舉城歡呼。雖然灌嬰，曹參人馬占領東邊地界，弄得人心惶惶。但家園在這里，草民百姓誰也割舍不下生養之地，過一日算一日。

　　再怎么狼狽，身為楚王，項羽還是停下來安慰吏民，畢竟這些都是自己的子民。士卒們從夜里就折騰起來，一路驚嚇，奔波到現在也疲憊了，正好停下來飽餐一頓。有哨兵和探馬警戒，馬匹也得以放休半個時辰。

　　當然此處絕非久留之地，漢軍隨時可能追來。故將士們雖有不舍，項羽還是催促大軍又啟程，迎著太陽東進。

　　只一個時辰，楚軍便到達夏丘邑。遠遠地就可以看見城頭搖晃著漢軍的旗幟，軍士們身著鎧甲，手執兵器，正在警惕地注視著楚軍。項羽可不想在此糾纏。故特令楚軍繞道而過，同時謹防曹參偷襲。

　　曹參夜里已經接到劉邦的急令，以為潰逃的楚軍午時才到。哪知人家辰時就來了，還軍容嚴整，凜然不可犯。曹參一時措手不及，只能嚴令部下守城，眼睜睜地看著項羽人馬從城外過去。

　　車馬急行，楚軍很快進入僮縣地界。僮縣上月剛降灌嬰，受漢命。田夫野老赫然看見楚國大軍，還有威震天下的楚王項羽，以為做夢，稍頃又悲喜交集，奔走相告。官吏則嚇得趕快避守縣城，不知所措。

　　除了“哇啊”，“哇啊”叫著掠過頭頂的鴉雀，無人打攪這支東行的車騎兵大軍。

　　項羽無意攻取僮縣城，也無意驚擾百姓。縱馬前行，眼光掃過城頭，但見男男女女，上至白發翁缊，下至羊角童稚，全擠在城頭。不覺心頭一酸，扭過頭去，再不敢看向城上。

　　漢旗幟在城頭隨風搖曵，旗幟下的那千百張臉，也依稀舊時相識。將士們看看面前的楚旗，再望向城頭的漢旗，內心真是五味俱全。這也是我們的家鄉啊，還有我們的父母親人，如今卻形同敵國！

　　馬靜靜地走，車靜靜地行。也許某個母親幸運地看見了自家兒郎，也許某個士兵眼光掃過人群中淚流滿面的娘親而不自知。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背影也是親人的幸福。

　　楚軍就這樣默默地繞過縣城，繼續東行。眾多士卒這才猛然意識到，漢軍早就占領了自己的家鄉，楚軍已經無家可歸。

　　日落時分，楚軍抵達東海郡凌縣邊界，在一處河岸就地下營。

　　沒有了往日的喧囂，士卒們安靜地食糒飲水。項羽默默走出營地，手握劍柄，兩眼呆望西方出神。虞姬悄悄來到項羽身邊，陪他站著。

　　稍頃，虞姬輕聲問詢：“大軍已出死地，大王何憂？”

　　“國將不國，吾何顏面對楚地父老？！”項羽仰天長嘆，語帶哽咽。

　　“現楚地破啐，大王何故作兒女子之態？”虞姬習慣了昔日高傲的項王，對他垂頭喪氣的樣子特別敏感。

　　“故人故土，游子歸，家難回！情何以堪？”項羽低頭囁吁，像個小兒郎。

　　“失國之恨，將軍不思報仇，卻戚戚而嘆，吾錯愛矣！”虞姬淚在眼眶里打轉，轉頭看向別處。

　　“美人！”項羽一下捉住虞姬的手，把她擁進懷里。怒目圓睜，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吾定不負楚國！”

　　“大王親賢任能，少逞匹夫之勇！”虞姬淚眼盯著項羽，希望大王習取教訓，不再眾叛親離。

　　“謹記美人言！”項羽應諾，眼睛定定看向遠方。

　　稍頃，季布往這邊走過來，虞姬見狀就走回大營。

　　“大王，灌嬰率五萬車騎追擊而來！半日可到。”季布先把斥候探得的情況報告項羽。

　　“明日迎擊！”項羽怒火攻心，當即揮手下令。以前是受老弱病殘拖累，吾才不敢拼死。現在皆是能戰之士，正好向灌嬰報仇。

　　“不可，我軍衣單兵疲，先就食凌縣，查看地形，擇機襲擊，可保萬全！”季布一直與漢軍鏖戰，又深知軍中狀況，自然現實得多。

　　“如將軍所言！”項羽雖然聽不進去儒者游士所言，但鐘離昧和季布等的話還是聽的。

　　朔日天冷夜寒，露營野外的楚軍和衣而眠，相互取暖才能入睡。但卻給馬備置簡易草棚防寒，不能馬虎。

　　慢慢長夜終于過去。

　　蒙蒙中，東南天際好像著火燃燒起來，劃破夜空。然后越燒越旺。最后變成一片橙黃，天竟亮了。顯然是個陰天，因為看不見太陽。這時，凌縣縣吏聞訊趕來迎接項羽大軍，悶悶不樂的士卒們心情也慢慢好起來了。

　　行進不到一個時辰，太陽從云層的縫隙中鉆了出來，溫暖的陽光一下灑在將士身上，精神為之一振。沿途父老歡呼雀躍，如見子弟。

　　士卒們忘記了憂傷，忘記了寒涼，牽馬往縣城急行。

　　走行大半天，楚軍終于來到凌縣城。

　　凌縣地辟民窮，按縣吏的建議，季布領萬騎進城，借住民舍。士卒們總算洗一回熱水澡，換上期待已久的冬衣，馬匹也愜意地享用草料。傷病找到醫者救治，車則有匠人維修。

　　另一萬人馬則只好等到下一站才能換上冬衣。現在由他們駐守城外，捱過又一個寒冷的冬夜。

　　進得縣城，項羽立即馳書東海郡守，又遣使招項聲來會。然后分派諸騎將，布置城守與城外安營事宜。

　　以糒充饑后，項羽就帶領項莊，戴蔥，桓聚等親隨前往城頭與城外察看，確保諸將各司其職。

　　城里，城外巡視一圈后，天已黃昏。項羽長舒一口氣，這才安心地享用晚餐。

　　飲食畢，項羽攜虞姬走上城頭。

　　西邊的夜空平靜如海，如輕紗般的云煙，托著一彎皎潔的新月。

　　如此的夜，如此的月，虞姬如觸點般怔在原地。良久，虞姬才低聲感嘆：“好久沒有看見這么迷人的月兒了。”

　　“待滅掉劉季，吾為美人建高樓觀月！”項羽興致勃勃地許諾。

　　“大王寵妾，何必章華臺？年年食葵（冬寒菜）粥，歲歲相扶攜足矣！”虞姬回味起剛才吃的粥，心中滿是溫暖。

　　“廚人妙手，鄉野粥亦美味！”項羽對粥也是贊不絕口。

　　見季布沿城墻巡視過來，虞姬趕緊先避開。

　　十步開外，季布就忍不住高聲問詢，“大王，明日何往？”

　　“擊灌嬰于城下，何如？”項羽試探問。經過這么多失敗，項羽也謙虛一些了。

　　“灌嬰兵多，有備而來，未可輕敵。布率五千騎守城，大王佯北卻。若灌嬰攻城，大王一天后殺回。如灌嬰跟蹤大王而北，大王于中道設伏擊之，我率騎擊其后，則破灌嬰必矣！”季布想了一日，早就考慮好了。

　　“此計甚善！密之。”項羽大贊，心想季布何時知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