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雨，過去數(shù)十年間，終落成這場(chǎng)戲。戲已開場(chǎng)，伴著說(shuō)書人的快板，口中朗朗，輕易便打濕了南方二十幾許朝暮。

　　順著青檐留下的雨珠攪得綿長(zhǎng)，花了誰(shuí)家姑娘的紅妝？

　　她沐著細(xì)雨，丟下紙傘，踩一路的青石板歡舞。淺色衣裙被濺上些許泥污，她步子不停，如蝶般歡愉絢爛，層層薄紗旋開，只聽見她風(fēng)鈴似的輕笑。

　　公子如雪，斜倚薜荔墻，把酒長(zhǎng)亭自言歡。他微微揚(yáng)眉，出聲道：“哪來(lái)的白狐小妖？”醉意正濃，發(fā)冠欲散，腰間銅鈴亂顫。

　　如受驚的小鹿般，她拾起紙傘逃竄。驀地聽身后一陣笑聲，“膽小鬼。”那公子正笑得身子輕顫，連手中折扇也顧不得再晃。

　　她回過身將紙傘向前一擲，少女氣得雙頰微紅，柳眉倒豎，拿起石桌上的酒壺就要往地上摔。他急忙勸阻，“別別別，悠著點(diǎn)，小白狐?！彼麚]臂奪壺，不料腰間一空，銅鈴被這小狐妖給拿走了。

　　他眉峰一蹙，“快還回來(lái)，那是捉妖鈴。”只見那銅鈴閃著紅光，轉(zhuǎn)瞬間她便被打回原形。一只白狐瞪著雙圓溜溜的眼睛怒氣沖沖盯著他，他一扶額，嘆了口氣，無(wú)奈道：“真是欠你的?！币幻嬲f(shuō)著一面將她抱起，懷中的小白狐哼哼唧唧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花瓣翻飛，他靜坐其中，笑望那花間一把傘，如飲烈酒般醉了紅塵，她的笑聲久久回響不散。

　　純白的梨花簌簌墜下，“可會(huì)綰發(fā)？”他眸中含笑看她。好不容易化為人形的她賭氣將頭別過一邊去，假意不聽他說(shuō)話。

　　這倒惹得他輕笑起來(lái)，他便默默走到她身后，挽起眼前那三千青絲，用早已備好的玉簪別了上去?！昂每础！彼此?，好似偌大天地間僅此一人。

　　那日風(fēng)柔，不知是晚霞醉人，還是燈火太暖，她慌亂垂下頭去，面上紅云朵朵。

　　“羞什么？”他抬手撥弄她發(fā)間流蘇，“小白狐，以后你還得為我梳一次妝?！?p>　　她眨了眨懵懂的一雙清眸，“什么妝？”顯得人比花嬌。“紅妝?！彼χ此崃送犷^，有些不懂，只是笑著答應(yīng)他道“好”。

　　這次反倒叫他紅了耳尖，輕咳一聲笑著道：“好，我記著了?！?p>　　說(shuō)書人手中快板一拍，小茶館里清香騰起，早已不知過了幾載春秋。大雨成朝露，白骨作青山，煙雨淺淺揉入眉眼化為女兒家眸下潺潺。

　　小巷盛著孤城往昔的歡，剩水殘山握了瓢冷雨四外散，誰(shuí)還飲著那日的惆悵，不肯執(zhí)傘？

　　那夜雨大，她滿心歡喜地在銅鏡前抹了胭脂，點(diǎn)了紅唇，眉心用花鈿緩緩描摹出一點(diǎn)紅梅花瓣。鏡中佳人宛若初綻的花，桃之夭夭不敵她。

　　“聽聞這人間只要成了親便是夫妻，就要一直在一起了，”她柔柔地垂下眸子攪著衣前青絲，盡是掩不住的笑意，“我，我也要像其他女子一般，我要嫁他。”

　　撐起一把紙傘，她在夜幕中挑燈回看，眸中流光婉轉(zhuǎn)。她抱著一身嫁衣和紅繡鞋款款而來(lái)，紙傘從手上啪嗒一聲滑下。

　　行至樓前，入目皆是一片紅茫茫。點(diǎn)點(diǎn)殷紅污了地上清雪，鼻尖縈著揮不去的血腥味。她撫了撫染著血污的門框，穩(wěn)住了身形，一步一步地往里去。

　　他就那樣安靜地躺在地面上，丹田處滲出鮮血。他周遭血肉四綻，橫七豎八地躺著尸體。他閉著眼，喚不醒?！氨ざ觯彼谥朽龅南袷敲靼琢耸裁矗案陕锊慌馨?，撇下我自己走掉啊，你別死，你醒醒好不好？”凝噎了半晌的淚仿佛夜幕暴雨，她在雨里，如飄萍般顫。

　　她抹去臉龐冷淚，兀自說(shuō)著，“我們現(xiàn)在就成親好不好？你等我，你等我?！敝缓鷣y抹著止不住的淚，她步子搖搖晃晃，匆匆忙忙回去拾了喜服，補(bǔ)了補(bǔ)早已花了的紅妝。

　　雨中紅燭燃，火焰泛著妖力的幽藍(lán)，新娘為自己掀了蓋頭。她依舊滿目癡戀的望著他，扯出抹叫人只覺苦澀的笑?！昂昧?，好了，你快看，我們成親了。”淚水順著她的笑渦往下轉(zhuǎn)，她此時(shí)更像朵妖冶的花了，暴雨中凋殘。

　　她看向了他，一如平常彎了彎唇角，這笑最為好看。

　　西風(fēng)涼，涼了昨日舊夢(mèng)；殘花覆，覆了此間黃土。

　　她玉琮似的柔荑撫過他面龐，最終在他緊閉的雙眸上落下一吻，鄭重又輕柔，“那就，共赴黃泉，生生世世糾纏?！彼龜y起一根紅線綁在指尖，纏上他冰涼的小指。她緊攥起一柄匕首，于他的尸骨旁自刎。雨中之人如那日的笑顏一般，只是無(wú)力再執(zhí)起一把紙傘。

　　戲已落幕，惟余戲中人情難斷。此便是江南雨，念了朝朝暮暮，卻是無(wú)名亦無(wú)姓。把把紙傘，又有哪一位藏了場(chǎng)晦澀難品的舊雨？

　　美目盼兮，雨下紙傘；翹首顧兮，花間影淡；朱唇顫兮，曾也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