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七說這話的時候眼里有種純澈的光芒,裴忱看著她,想起這個姑娘本是有一顆赤子之心,他所知道的能修煉陽元玄功的人之中還沒有像她這樣能修煉到煉神之境的,說明那本功法其實也很認可方小七。
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那種光芒已經從方小七眼里消失了。
她從方小七變成了方皇后,可是她最懷念的還是那段時間。那時候的愛和恨都很純粹,雖然對著顧忘川的時候愛恨總會糾葛在一起,但是最后他們也終于何解。
那時候顧忘川會在成了帝王之后依舊為了她孤身入險境,她也會為了顧忘川甘愿收斂羽翼,但如今顧忘川成了更多人的帝王,也有了更加難以遏制的野心,他不會為了她而放棄權力,那是他生而帶來的東西,鐫刻在骨血里無可消弭。
他本就該登臨帝位,雖然陰差陽錯那個位置曾為人所竊據。龍氣那種東西似乎是真實存在的,雖然龍本身并不是世人想得那樣威嚴堂皇,但是裴忱真的曾經在顧忘川身上看見過東來的紫氣,那是帝皇之氣。
現在他看著方小七,竟隱約也有這種感覺。
這世上會再出一個女帝么?前朝凰烈帝那樣的女帝?
凡俗的事情其實已經不能讓裴忱動容,但是他看著方小七,還是有一瞬間的恍惚。
裴忱低低笑了一下,道:“師姐,我已經很久不為人做預言了,但是——無論是靠著你自己的本事也好,靠著這個孩子也好,你都會成為一個光耀史冊的人。”
他一字字說出的仿佛不是個預言,而是某種無可禳解的未來,那樣篤定,就好像他已經看見了那樣的未來。
“天魔族雖然住在極西之地,卻依舊認自己是中原人。”方小七手心悄無聲息地滑落那一柄離血劍,劍身上倒映出她的眼睛。
她本不需要任何的利器,裴忱把那根簪子送給她也不過是為了表明自己是站在她這一邊的,并很愿意為她背負一切的罵名,到時候顧忘川死了人們便會發現那種毒來自于幽冥出自獨孤月之手,而皇后是無辜的。
只是此時方小七把那把劍拿了出來,像是在證明她的另一種決心。
“我也不知為何是方這個姓,后來才隱約悟到,天圓地方,我們那位先祖被封印在千丈地底,后人便用了這么一個姓,那時候我叫覺夏,我哥哥叫覺春。”
方覺夏,方覺春,倒是很風雅的名字,全無世人想象中天魔族的酷烈,裴忱心中一動,想那么方小七其實只有一個哥哥,怪不得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能看出這信是誰寫的。
“我爹在族里就是個異類,所以才會有這么兩個名字。”方小七從離血劍的倒影里注視著自己,那對眸子似乎比平時更黑些,像是陰云密布的夜空。“但是我哥哥不一樣,他生來就是戰士,現下大概已經做了族長吧?我想不出族中還有什么人一定要復活祂,只有哥哥那么崇拜祂,認為祂總有一日能歸來。”
裴忱悠悠道:“我會迎戰的,師姐你覺得我們誰會贏?”
方小七猶豫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我哥哥是天生的戰士,我離開的時候他就已經能與族中最驍勇的戰士并肩作戰,那時候他還沒有長成。”
她把天生的戰士這句話說了兩遍,可是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裴忱的手按在羅生劍的劍柄上,羅生劍似乎感受到了裴忱的戰意,發出低低的嗡鳴聲。
“那么,”裴忱低聲問道,“你希望最后是誰會勝出?”
方小七微笑起來,這一刻裴忱才注意到她是那么的美,明艷不可方物,像是大漠中忽然盛開的火棘。
“你知道我的道心,我永遠站在正義的那一面。”
裴忱不由得苦笑:“你是在說一個以魔君為號的人代表了正義么?”
“你不過是非要用那個名字罷了。”方小七淡淡道。“如果不是很尊重祂的話,你會選擇以神為名吧?”
裴忱從不知道世上還會有人那么了解他。
他雖然一直師姐師姐的叫著,卻始終沒有真的覺得方小七走近了自己。他愿意為旁人做什么和旁人是不是會為他做什么是毫無關系的兩件事,可是方小七說出那么淡漠又狂悖的話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有些震動。
“那么,就在這里等著我勝利的消息。”裴忱握緊了劍柄。“我會幫你名正言順地回到顧忘川身邊去......任何人都不能阻止,神魔也是一樣。”
天魔宮的成立本就已經在修者之中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每個人都在猜測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雖然天魔宮是在千山之中可是看起來千山其他的門派也不怎么待見這個新生的門派,人們一開始的確沒把這個忽然出現的門派當做一回事,畢竟千山最混亂的時候每天都有門派誕生和湮滅,也有那種不自量力的把聲勢造得很大。
然而天魔宮似乎真有些本事,麾下是一群不知從什么地方招攬的強者,至少此前從沒有人知道過這些人的存在。那些人都能征善戰,他們都用一種很奇異的彎刀,像是天邊的一彎殘月。
后來天魔族這個名字便傳開了。天魔兩個字意味著什么沒人知道,但是那些人真的如同魔神降世一般。
緊跟著就是天魔宮麾下有人邀戰幽冥魔君的消息傳了出來,又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裴忱這個魔君稱號也曾經有人不屑過,不過此時的裴忱已經太強,可以讓任何他不想聽見的聲音消失,所以也沒人說什么。現下天魔對魔君,在名門正派看來就是狗咬狗的戲碼,每個人都很愿意看見,還有膽子大的打探到了決斗的地方是在通天峰。
于是那一日的通天峰很熱鬧,膽子夠大的早早安營扎寨,興高采烈甚至看起來想要趁機做些生意。
只是通天峰的峰頂還是寥落的,沒有幾個人敢于真正離頂尖的強者太近,尤其這兩個人都自命為魔。
裴忱一早便等在這里,他穿的還是那身黑紫兩色的冕服,他想如果方覺春真的知道這身衣服意味著什么的話,大概會十分憤怒。
山風凜冽,然而只能吹起他的袖袍。
裴忱握劍的手很穩。
他忽而向著某個方向微笑,那個笑容是游刃有余甚至勝券在握的。
“你來了。”
他此前沒有見過方覺春,然而聽見腳步聲的時候便知道這就是他要等的人。
如今能來到這里的就只有方覺春,也只有他敢于來這里。
方覺春身上是黑色的勁裝,他用的果然也是彎刀。
月光在刀劍上反射出森冷的光芒,男人的眼神也如刀劍一般凜然。
“你就是竊取我主之名的鼠輩。”方覺春淡淡道,說的竟是一口純正的中原官話。
他雖然生長在極西之地的大漠之中,卻是一副正統的中原人長相,還和方小七很像。
只是那雙眼睛太冷,所以顯得眉眼鋒利。
裴忱的語氣也是一樣的淡漠。“這么說你的腦子也被付長安那個瘋子搞壞了。”
他們之間竟沒有再說多余的話。
刀劍交擊的聲音猶如狂風驟雨,沒有人能看清他們兩個究竟有多少動作,只能聽見連綿不絕的撞擊聲。裴忱本不用這樣同人交戰,但是方小七說她哥哥是個天生的戰士,他決定尊重這個戰士。
方覺春不是煉虛境的強者,天魔宮一門雙煉虛已經足夠叫人心生不安,如再出現第三個,大概就算三派聯手也用途不大了。
所以裴忱陪著他打了一回,很輕松地便制住了方覺春。
“你不是本座的對手,為什么要下戰書?”裴忱問道。
方覺春的眼底像是有血色沁出來。
“因為你竊取了不該有的名字。”
裴忱嘆了口氣,道:“本座本可以不殺你,但還還得為你妹妹借來你的項上人頭。”
聽見妹妹這兩個字的時候方覺春眼底劃過一絲柔軟的意味,但是很快消弭無蹤。
“那個叛徒還活著么?”他冷笑道。“我以為她早就死了。”
這是他說出來的最后一句話。
天魔宮初次挑戰幽冥便以折戟告終,裴忱在通天峰上將那顆頭顱舉在手中,黑衣染血,滿眼冷意,那一幕幾乎叫天下為之戰栗,意識到裴忱真是一個十分可怕的對手。
裴忱把方覺春的頭和刀一起交給了方小七。
方小七最終還是回到了皇宮里去,她不知道的是裴忱正看著她的背影苦笑。
他和顧忘川曾經做戲,要撇清幽冥和大燕之間的關系,卻沒想到這個橫空出世的天魔宮把一切都打亂了。
那一天大燕的朝野也被震動,那是被載入史冊的一幕——是被載寫在本紀之上的。
早朝的時候宮門轟然洞開,傳聞中重病的皇后盛裝而來,手中錦盒盛著一顆頭顱。
“這是幽冥送來的禮物。”她將盒子舉過頭頂,聲音冷冽,眼里有刀劍般的冷光。
“也是本宮給天下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