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一貫云淡風輕神情,旁人看不出他心中如何翻涌,可是霄風在旁邊卻是一眼看見凌云袍袖下泛白的指節。
便是率性如他,也覺出幾分不對來。
他覺出自己牙關正在發抖,發出低低的碰撞之聲。
霄風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在害怕,怕當年之事重演,怕師門再有一個霄岸一般的人物,他當然不覺得霄岸有錯,可是霄岸這么多年來活得也太艱難。
像,太像了。
自己這師弟如今的神情,同當年霄岸叛出昆侖時的神情簡直是一模一樣。
今時今日,恰如彼時彼刻。
下一刻會是什么?師門詰難,師父袖手?還是師父這一次終于會拔劍?
裴忱抽動了一下嘴角,笑意幾分譏誚。
“算一算?”他重復了一遍,對著凌云說話的語氣倒還算得上恭敬,然而話鋒一轉已然十分冷峭。
“我不愿再算了。算到頭來是一場空,知道原來真是天意弄人天道涼薄。”裴忱揚起臉來,此刻晴空萬里忽然有烏云罩頂,日光消弭不見四下里一片昏暗只剩下裴忱身后大陣那一片漸漸暗淡下去的金光。
裴忱注視著那一片烏云,笑意更甚。
那是一個有些瘋狂的笑。他聽見征天正在他耳邊呼喊著什么,可他現下什么都聽不進去,只感覺耳畔有熱血奔涌,轟鳴如驚濤拍岸。他體內本已經幾近枯竭的力量忽然又翻涌起來,正自動地循著經脈流竄——卻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真力逆行,本該是走火入魔的意思。
可裴忱沒有走火入魔,他只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神智一如往日清明。
不過外人看來,他是已經瘋了。
裴忱仰面望天,道:“我知道你一絲神志正在天道之中,也知道你做夢想叫魔主覆滅!可某從來不是為你,為的是天下眾生!寒英,你枉為神皇,枉稱天道!”
烏云中轟然一聲雷鳴,有巨蛇一般的雷霆劈落山腹之中,眾人在山上遠觀都覺著發絲根根豎起。
電光散盡,裴忱卻仍站在原地。
昆侖山眾人穿的都是白衣。
如今裴忱身上卻是一件血衣,他四肢百骸都有鮮血涌出,已然變成一個血人。
而他周身也是蒙蒙的血光,抬眼看天時,旁人也能看見他眼底一片血紅顏色。
裴忱終于聽見了征天的聲音。
“無涯一念神魔,你真要成魔?”征天聲音急切卻并不哀痛,甚至幾分無可奈何。“看來今后你們人族史書上要再添我一筆不是,又造出個驚天動地的魔頭來。”
“凡人之軀,談何神魔。”裴忱低低冷笑。“所謂一念神魔,不過是外人看著我是正是邪,然而這問題我這么多年都不曾有答案,看來本也是沒什么所謂答案的。”
征天默然不語,卻一躍而上,凌空在眾人面前顯出身形來。
他身上紅衣獵獵,在雷霆之光中依舊耀眼奪目意氣風發的模樣,手中漸漸凝出一把長劍來。
那是羅生劍最初被打造出來時的模樣,是當年它還被稱為征天時的模樣。
也許旁人會認不出,但是昆侖山千萬年傳承,不會認不出。
人群中果然有幾聲驚疑不定的聲音傳出。
“是魔劍征天——他手里那把劍是魔劍!”
“果然是征天,原來此人拜師便是包藏禍心!”
裴忱聽著那些聲音,只覺得他們十分吵鬧,看向征天的時候卻不由得搖頭嘆息,道:“你這是何苦,若是不如此現身,旁人不會知道你就在我手中。”
征天沒有答他。
裴忱御風而行一步步從山腹中走出來,旁人都看見他手中還小心翼翼護著些什么東西,然而相隔太遠看不清楚。
凌云正仰頭看著半空中的裴忱和征天,面色是雪一樣的白。
現下他們是如此的相似了。
他仿佛又看見了一個霄岸——不,或許要比霄岸更甚。
霄岸不過是恨昆侖非要殺一人。
裴忱看著也是為同樣的緣由動怒,凌云卻知不是。
從當初辯駁世間萬物從何而來開始,他便一直有隱約的擔心。
凌云曉得自己最小這個徒弟心中是有丘壑的,可惜丘壑太深便容易將自己也給繞進去,許多事若是想不通得太久了,或許便會得出一個旁人看著離奇而自己深信不疑的答案來。
如今便是這般情形,旁人再要勸時卻是不能夠。
“原來這身衣服是這么來的。”裴忱抬手時看見自己深紅的袖緣,微微一扯嘴角。
他無數次看見過自己的那個‘來日’,終于也要在眼前變為現實。
當初他覺得那是錯的,還曾經懼怕過那個未來。
而今卻意識到,也許這才是唯一正確的那條路。
要天下無不平之事,便要這天先變一變,不然如此天地如此天意,魔主出世要動手洗伐易如反掌。
凌率雖心胸幾分狹隘,但到底能做掌門還是有些過人之處。眼下旁人都面面相覷驚詫莫名,凌率則是一聲厲喝道:“還不封閉大陣!”
眾人如夢方醒,那精擅于陣法的便都上前來。
裴忱長劍一橫,將要來封閉大陣的人虛虛一攔。
因血流披面,他的笑是怎么看怎么幾分慘厲。
“大陣最要緊的囚犯不會逃,可其他人總也該放出來了。”他輕聲道。“那些所謂的惡人都不過是生前為惡,為何要干涉輪回?為天下?為天下便能叫無辜的人也去死,這天下究竟是誰的天下?”
許多人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
凌云卻在此刻飛身而上。
他注視著裴忱,眼中并無怒意。
就像當年他也不曾惱怒于霄岸是一樣的。
他只覺得哀涼。
“師父。”裴忱半垂著眼,低笑了一聲。“您是一早知道的吧?或者不止您,連征天都知道......所以每個人都要攔著我,每個人都覺得我知道了會出大亂子,可紙是包不住火的。”
“裴氏最該敬重天意。”凌云嘆息了一聲。
“本該如此。”裴忱目光冷然。“可是如今這天意被不該有的東西所裹挾了,要敬天意,先得還天意澄澈無邪!”
又是一道天雷劈落,四面人紛紛躲避。
裴忱當然沒有躲,這天雷殺不死他,他已經能感受到無涯最特異之處,天雷亟身自然痛楚難當,可是無涯運轉時,天雷卻也自行消解。
他有了個很大膽的想法。
或者無涯本不該是為人類所用,所謂一念神魔,或許是指神與魔的本領都與之同源。
不過這個想法的確是太瘋狂了些。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凌云也不曾躲。
這一道天雷是沖著裴忱來的,凌云雖只是受了波及,卻還是狼狽不堪。他對著裴忱驚異的目光不以為意地擦去了嘴角血痕,淡淡道:“你真這樣想?”
裴忱想去扶搖搖欲墜的凌云。
可凌云卻不動聲色地后退了一步。
裴忱真叫雷劈的時候一徑風清云淡,凌云這一退卻叫他呆若木雞了。
“我依舊認你是我的徒弟。”凌云難得苦笑了一下。“可你和你大師兄一樣能折騰,又叫你那幾個師兄師姐怎么辦呢?所以我現在才要問你,你真這樣想,再無轉圜了么?”
裴忱眼前一熱。
然而他還是點了點頭,道:“是,弟子是這樣想。”
“那么,你將有一條非常難走的路。”
裴忱又點一點頭。
凌云不是第一個和他說這話的人。
不過當年他倒是沒有想到,所謂非常難走,竟然幾乎是一條舉世皆敵的絕路。
可絕路又如何?他偏要做大道五十下衍出來那個一,偏要從絕路里走出一條路來,魔主降世本就是眾生之絕路,兩者相加未必不是否極泰來。
凌云看著裴忱的眼神,微微頷首道:“我明白了。”
下一瞬,凌云像是驟然失了所有力氣一般從裴忱面前栽落下去,裴忱本能地便要攔阻,電光石火之間卻悟到凌云要做的是什么,生生止住。
他回首,一劍劈落。
這一劍去勢洶洶,有幾個自以為能擋住的祭出法寶去擋時,不過都是落個法寶粉碎的下場。羅生劍不是凡品,裴忱體內無涯更不是,旁人都以為他是油盡燈枯強弩之末,可他自己知道方才無涯莫名逆運而起雖叫他十分痛苦,眼下周身卻是真力充盈足以同這山上任何人一戰。
羅生劍如今于他是如臂指使,他這一劍要毀去的便是囚魂陣以上所有附加的陣法,那些陣法束縛不住魔主殘魂,卻足以讓一些也許當世萬死難辭卻已經死了太久的魂靈得以解脫。
其中當然還有一個明珠淚。
裴忱也不知自己這一劍是不是為她揮出去的,他只知道得知明珠淚的魂魄就在陣中的時候,許多事情霍然開朗。
如今所謂天意,其實病入膏肓,所謂正道,一樣積重難返。分明是人,卻都要替天行道,替天衡量,以為能左右天意逆轉乾坤,最后卻正是順遂天意。
不過眼下裴忱倒是明白了一件事。
所謂明珠淚的魂魄轉世往生便會天下大亂,并不全是指向魔主之禍。
在那之前,或許還會有一場旁人眼中的人禍。
由他而起的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