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下看著,這心月狐比起付長安來倒更像是來看一場熱鬧的,她站在一邊,看上去也不打算插手付長安近乎于自戕的行為,更不試圖去攔住那炸上天去的信號。誠然她也是攔不住的,只不過她現(xiàn)下太顯得淡然自若,反而有些不對。
付長安的血到底還是有盡時,他依舊凡人之軀,滿地鮮血橫流早叫他搖搖欲墜。裴忱看著那個古怪陣法心中十分不安可也一時無計阻撓,只很警惕地盯著外頭幾個人,以防他們再有些別的什么動作。
那個陣法轉(zhuǎn)瞬間便消失在了雪地上,這本身便是極為古怪的一幕,那些鮮血就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快得像是一場幻覺。
但是四面的震顫卻更猛烈了些。
裴忱死死盯著自己面前的崖壁,上頭已經(jīng)因為那一番震顫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裂紋,像是下一秒就會崩解。
就在裴忱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他腳下霍然一空。
然而并沒掉下去,是凌青纏在腰間的白綾像是長了眼睛一般霍然卷了過來,將裴忱吊在半空。
裴忱沒有往下看,但是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里面陰冷的氣息。
這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囚魂陣,他倒是沒想到會是以這般情態(tài)找到的。
裴忱低低地嘆息了一聲,道:“師叔,我倒是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法寶?!?p> 凌青微微一笑。“我是從戲班子里被師父撿來的,若不是走上這條路來,現(xiàn)下大抵是個唱青衣的?!?p> 唱戲在當下人看來不過是賤業(yè),凌青不曾同旁人提起也是理所當然,只是裴忱沒想到她名字里那個青字竟是從此而來,也沒想到那一條白綾能在如今起這樣的作用。
“所以這不是法寶?”裴忱問道。
“長日無事,我溫養(yǎng)過一陣子,不過比起尋常法寶來還是差了一籌?!绷枨嗖恢麨楹我@樣問,腕子發(fā)力要把裴忱卷過來,卻覺得那頭傳來了阻力。
“我要進去?!迸岢赖纳袂槭终J真。“那陣法一定作用到了下頭,還請師叔放手?!?p> 凌青想也不想地便反駁道:“不行!下頭還不知有些什么危險,你不能這樣冒險——”
裴忱忽然抬眼看她,眼神清澈。
“師叔,你究竟是因為不想叫我冒險,還是不肯信我?”
在那樣的目光之前,凌青忽然覺得自己無從說謊。
她的嘴唇蠕動了兩下,最終低低道:“都有?!?p> 裴忱無奈一笑,道:“還請師叔信我,不然今時今日,這昆侖便要遭難?!?p> 然而他只覺得腰間白綾一緊,是凌青強行要把他從山崖上給扯下來。裴忱無法,道:“得罪了!”
凌青便見他手中劍脫手而出,作勢要朝腰間白綾劈砍。她心知這劍的厲害,別說這么一條還說不得是法寶的白綾,便是正經(jīng)的甚么捆仙鎖也不一定能拭其鋒芒,她忙一抬手召回了那條白綾,道:“別做傻事!”
她本該是想到些別的法子去阻撓裴忱的,沒人能走進囚魂陣里,除非是死了的守陣人。
然而此時又是一陣地動山搖,凌青余光見到心月狐正拔劍而來,雖知外頭禁制厲害她未必能進來,卻還是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先應對心月狐,不過這么一晃神的工夫,裴忱便已經(jīng)深入山腹不見蹤影了。
進去之后的第一反應便是冷。
冷得骨血盡凝,但四周又是一片蒙蒙的金光,這樣的光芒本不該叫人覺著冷的。
裴忱握著劍,只覺得自己的皮肉與劍柄都已經(jīng)凍凝在了一起。他的上下牙關(guān)也微微在打架,如今他是寒暑不侵,這樣的冷自然不是尋常。
是怨氣跟煞氣。
這里曾經(jīng)囚禁了多少不得超生輪回的魂魄?裴忱自然是不知道的,雖然昆侖山每回開囚魂陣對外說都是廣邀天下人知,然囚魂陣畢竟是在昆侖山上,昆侖人想做些什么再容易不過。
裴忱看見一些灰蒙蒙的影子,在四面的浩然的金光中就像是陽光下的灰塵一樣漫無目的地翻飛著,但是他知道那些都曾經(jīng)是人的魂魄,只是都被磋磨去了神志,變成比游魂還不如的東西。
他低頭,向著這一片金光之底看過去。
果然,在這一片金色的輝光之中,裴忱瞧見了一片血紅,那是付長安方才流出來的血,此刻在這金色的海洋之中變得不那么顯眼,但是裴忱可以肯定,這就是自己方才所見,而且顏色已經(jīng)不那么鮮亮,像是正被什么東西所吸納。
他已經(jīng)猜到了。這囚魂陣之下就是真正封印魔主殘魂的陣法,現(xiàn)在付長安在試圖用自己的血來破陣,雖不知道為什么付長安的血能有這樣的功效,但是看他先前的舉動顯然是篤定自己能夠得手的,裴忱也不敢輕忽。
裴忱潛了下去——真是潛了下去。
他覺出了阻力,四面的金光像是粘稠的液體,在阻止他進入,那些光不僅僅是擺設,現(xiàn)下他除了冷之外還覺出痛來,也不是一般的痛,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識海里瘋狂嘯叫,震得他口鼻都滲出血來。
“征天。”裴忱艱難道?!斑@是怎么回事?”
“大陣把你視為敵人,正在阻撓你。而魔主殘魂感覺到了你的氣息,也在阻撓你?!闭魈斐靶Φ??!澳氵€真是兩面不討好。”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該怎么辦?這樣下去我到不了最深處!”裴忱調(diào)集全身真力去與這不知何處而來的力量相抗,但卻發(fā)現(xiàn)這沒什么用,他依舊能很清晰地聽見那嘯叫的聲音。
裴忱懷疑自己把耳朵刺聾了也一樣沒用。
征天輕笑了一聲。
裴忱看見一道紅色的箭矢在前,破開四面金光,為他掃出一條前路來,四面像是一瞬間恢復了外界該有的模樣,裴忱覺出那股一直阻撓他的力量和腦海中的嘯叫聲都停息了下去,他本就在奮力向下沖刺,如今失去了阻力之后更是飛快下墜,只在距離地面不過半米的地方才堪堪停住了身形,免于一頭扎在地上的悲劇。
顧不得埋怨征天不預警一聲,裴忱細細打量著這個近在咫尺的大陣。
上頭的血色已經(jīng)十分淺淡。
裴忱聽見了一聲嘆息。
像是從亙古洪荒而來,不知跨越過多少歲月才能有那樣的滄桑之意,可那聲音本身聽著不過一個青年男子,只是其中蘊含了奇異的力量,不過是這一聲嘆息便叫裴忱好容易平靜下來的識海翻騰起來。
那是一種本能的畏懼。
地上殘余那一點淺淡的紅悄然蒸騰起來,在裴忱面前扭曲為一個人影。
裴忱看不清他的臉。
他后退了一步,只感到心臟在那一瞬間被某種東西攥緊了。
雖然素未謀面,但裴忱很清楚自己眼前站著的是什么人。
——不,那不是人。
那是眾魔之主,滅世根源。
人影竟然有很清晰的面容,只裴忱一時間不敢抬眼去看。
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輕微的刺痛感幫他把那點恐懼沖刷而去。
裴忱終于抬起眼來。
他同這位魔主有多少次的交鋒,然而此時才終于看見祂的真容,又或者也不是真容,只是祂想要旁人看見的一張臉。
一張帶著一點肅殺之意,可眉眼間居然還有幾分憂愁的面容。
這不像是魔主該有的一張臉,但裴忱也說不出魔主該長什么樣子,那一瞬間他有個很大膽的想法,但終究不曾訴諸于口。
他想問,你是因為將離而感到悲哀么?
他還真怕魔主動了真怒,一片殘魂也能把他給掀翻。
“我想,你已經(jīng)破壞了他很多次的謀劃。”魔主抬眼看著裴忱,終于開口說話。
祂的聲音也是直接在裴忱腦中響起的,裴忱甚至敢肯定祂收束了力量,不然這樣近的距離上,他很難承受神魔的聲音。
煉神境,煉得也不過是人的神魂,同真正的神魔依舊云泥之別。
唯有再進一步,才有些許抗衡之力。
“是。”裴忱看著魔主,目光不曾有些許偏移。
“這一次,不會了?!蹦е骱V定道。“我的其余部分雖然都還在封印之中,可畢竟都已經(jīng)蘇醒......這一次,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回到這個世上來?!?p> 征天的聲音很突兀地響了起來。
“打擾一下,我畢竟還沒有死,你這話說得未免太大了?!?p> 他站在魔主對面的時候,裴忱才發(fā)覺眼前這兩張臉的一點相似之處。沒想到征天那張矜傲的面容并不是繼承自魔主,那么有這樣睥睨神色的其實是神皇寒英?
魔主看了征天一眼,那張顯得有些虛幻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個譏諷的笑意。
“啊,是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應該算是我的一部分,可就像是當你發(fā)覺自己的頭發(fā)上掛滿腐肉的時候,第一反應該是把它給剪斷——”魔主的聲音是不疾不徐的,裴忱卻覺出了四面有逐漸增長起來的壓力。
裴忱握緊了劍柄。
螳臂當車自然是很可笑的,可惜有時候螳臂必須得去當車,否則車輪便會把一切都碾碎。
魔主一伸手,他的手中出現(xiàn)了一把長劍。
“我現(xiàn)下,便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