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云中君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太凝重,說完這話的反應又太奇怪,凌云并未一口回絕。
他靜靜看了云中君半晌,才問道:“你能確定?”
“真人若知裴氏,就該知道天目?!痹浦芯丝谭炊@著冷醒,她定定瞧著凌云,凌云不知是由這樣的眼神想起了什么,他明顯有一刻的神游物外。
“我知道?!彼D了頓,又道:“我不知是不是該說句遺憾。”
這天目當然不是人人都有的那天目竅。
裴行知同凌云有過些許閑聊,大多數時候都是凌云聽而裴行知在說,裴行知算是個很健談的性子,對著凌云這樣的悶葫蘆也能說半晌的話。裴氏并不把天目當成什么秘密,因為裴氏之中能開天目的人太少,也有人開了卻不過一瞬,將天機窺得那樣明白終究有違天道,那些個開過天目的人竟沒一個是壽終正寢的。
遺憾二字,也正是指著這個。
云中君卻搖一搖頭,道:“我并不怕死,況若是因此而死,也算是一種榮耀——至少裴氏上下,都是這樣想的?!?p> 凌云頷首道:“我也有所耳聞?!?p> 裴行知當年也是這樣感慨的,似乎是因為往前看了凌云的命數卻不敢說出來而心有不甘。
凌云曾聽見他絮絮道:“若是能開天目,那定然能瞧見你這命數究竟是怎么回事,便也能叫你逢兇化吉,到時侯還能敲上一筆謝禮豈不美哉?!?p> 當年的凌云話還沒有如今這樣少,聽裴行知說得有趣,便問他天目是什么。
“開了天目,便能看見未來的某一瞬?!迸嵝兄@樣說的時候,顯得極為神往。“雖說到現在都沒人能說清這究竟算不算是折壽,但我們裴家一生都巴望著上窺天機,若是真能瞧見那樣真切的一瞬,當下死了卻也值得。”
“死在昆侖山上?”凌云這樣問他,卻也不見他生氣,只答:“咱們兩個沒那緣分,我不曾在你身上開了天目,也不知這輩子有沒有這個機會?!?p> 裴行知死的時候尚未到知天命之年——一個卜者不到這樣的歲數便去了,總顯得有些可笑。那算是橫死,然而他到死似乎的確不曾開過天目,至少不曾有這樣的說法流傳出來。
“你看見了什么?”凌云問道。
云中君終于打了個寒噤。
她身子顫抖的幅度不大,卻叫凌云很輕易地捕捉到了。凌云微微蹙眉,覺出云中君見到的定然不是什么尋常場景,眼前這姑娘年歲不大,然而按著霄岸的說法,如今她已經是九幽的圣主,九幽前任圣主白夜是個什么樣的人,凌云也是略略知道一點的,他教出來的徒弟該和他一樣是個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性子。
“我看見昆山玉碎,看見有人在這天地間燃起一把戰火,看見魔乘黑龍在九天之上,凡不臣服者皆被化為齏粉?!?p> 云中君深吸了一口氣,將這話一氣說完。
若是裴忱醒著聽見這話,必然覺得幾分熟悉。這是他最常見到的那一個未來,也幾乎成了他最怕的那個未來,說不上是更懼怕魔主,還是更懼怕真變成那樣方能同魔主對峙。
她說的還是有些晦澀,凌云卻似懂得。
“昆山玉碎。”他低低地笑了?!澳阆胝f誰會死?是我,還是掌門師兄,還是旁的什么人?”
云中君卻是搖了搖頭。
“我看不清,只知道昆侖必然有所損失,而且,必成戰亂之始?!?p> 這幾乎像是在詛咒昆侖,換個人來必要斥責一番,凌云卻權當她說的是旁的什么地方,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之色。
“好,我帶她回昆侖。”凌云答得鄭重卻干脆,他回身要走,卻叫云中君又一次叫住了。
“真人,我還有一事相求?!彼肋@聽著匪夷所思,先前還能說是天目開了,這回卻是種不祥的預感,或許是卜者的本能。
“不要叫舍弟知道此事。”
凌云皺眉。
“他很想去探一探囚魂陣?!?p> “或許可以緩些時日......舍弟性子看著還算軟和實則強硬,我見他對這明姑娘像是有些不同之處,若是知道了明姑娘不得輪回,還不知會是什么樣子?!?p> 裴忱昏迷這幾日里阿爾曼一直為她攔著明珠淚下葬一事有些不滿,連帶便也說出了些往事,那固然是些小事,卻叫云中君很敏銳地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而且云中君總覺得自己看見的那一幕里還有旁的什么東西。
她看得不夠清楚,只看見一抹血色,卻覺得那影子熟悉得叫她心驚。
凌云又點了頭,算是應下此事。云中君說裴忱性子執拗他卻是信的,從前辯經的時候便能窺見一二,昆侖多少年沒有那樣奇特的答案,也沒有非要說書中有不對之處的愣頭青,裴忱看上去不算愣,卻是把這些事都做了一遍。
阿爾曼一直面沉似水,等凌云走了,才道:“此事我會回報于宮主的。”
他敵不過云中君和少司命二人聯手,霄岸又不像是個會插手的,況且他同明珠淚之間本也沒有多深的交情,只是覺得好端端一個姑娘并未做過什么便被判了個不得轉世輪回,實在是太獨斷了些。
若是旁人這樣說也就罷了,畢竟明珠淚是從千山出來的,在外人看來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妖女,偏生是云中君來說,云中君是什么人?等消息傳出去,立馬便有不知多少正派人士喊打喊殺,她可是這一任的冥府圣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痹浦芯钌畹乜戳税柭谎邸!澳銈儗m主同這位明姑娘是同族,你替她打抱不平。可便是山中老人親自來問,我也依舊是這句話,因為我信自己的眼睛?!?p> 阿爾曼道:“你說你看見她的魂魄轉世會天下大亂?我記著宮主說過一句話,此刻合該說與你聽。”
“請講?!痹浦芯⒉粍优踔溜@得幾分興味盎然。
“她說,劫數便是劫數,任何要為避免這劫數而做的事情,最后都反會成了應劫的原因。”
這話并不是鏡君說的,而是鏡君轉述她那族長的話,只是凡從鏡君口中說出來的話阿爾曼都記得很牢,故而此刻轉述竟是一字不落。
云中君的面色微微蒼白。
她自然知道,禍患越大便越難以規避。
裴氏曾也替旁的修者避禍,但那不是算到料中便能避開的事情,若說以裴氏的本事瞧見哪個廚子明日要被滾油燙了臉去指點一二,倒是可以輕松讓其避過,因為那本就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他們所預言的事情牽涉越廣,便越能證明是天意。
違逆天意越多,毀滅便也來得愈快。
云中君看見那一幕的時候便知道,無論是不是天目使人早夭,她試圖去改變那個未來的時候便已經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推了,她妄想改變的是整個天下的命運,何其不自量力。
可她終究是裴家人,她看見了,便不能袖手旁觀。
更何況她不愿那個未來應在裴忱身上,她曾經的夢,她如今開的天目,都指向一個她最不愿見著的后果。
“或許吧。”她面上倒是不起波瀾,道:“我是裴家人,我生來便是要為天下避禍,若看見了而不肯說便是愧對先人?!?p> 阿爾曼只道:“你不要后悔。”
他不是在詛咒,因為看著云中君此刻的神情,他甚至于覺得幾分肅然。阿爾曼只不過是說出了自己的一種預感,預感這東西人人都有,只是準與不準便另當別論。
霄岸一直站在幾人身邊不曾走,同凌云也沒說幾句話,一直以來看著都更像是個看客。然而等阿爾曼走了,他才忽然道:“你應該感到慶幸?!?p> 云中君狐疑地看向霄岸。
“你弟弟同她,我看姑且算是熟識?!毕霭兜馈!叭羰俏矣行值芙忝脤ξ艺f阿念會禍亂天下,我一定會很傷心?!?p> 他說得沒頭沒腦,卻并不打算解釋,說完便走,留下一頭霧水的云中君。
云中君的確有些迷茫,至于問一個不可能給她答案的人。
“你說,阿忱會恨我嗎?”
少司命一直面無表情地立在一邊聽著,她是真正的看客,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曾說。其實云中君問完了便反應過來,笑自己是急病亂投醫。
然而就在她搖頭失笑的時候,卻聽見少司命的聲音。
“他在崇安的時候,對他那個名義上的兄弟很好。那是個粗人,并不真是他哥哥,對他也總很不客氣,但不耽誤他顧念那人的性命,還指點那個大抵是成不了修者的人如何去修行,雖不知道那人究竟有沒有去?!?p> 少司命說得很慢,也顯著有些詞不達意,旁人來聽會是一頭霧水,不知她究竟在說些什么,只覺得答非所問。
但云中君是聽懂了。
她苦笑起來,道:“總是不一樣的。”
“是不一樣。”少司命依舊緩緩道。“大人是他姐姐,這卻是真的。”
云中君苦笑更甚,她伸出手來在少司命頭上撫了撫,就像是很多年以前去摸那個扯著她裙角的裴忱。
“就是因為我真是他姐姐,我才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可有些事情,便是知道錯了也得做,因為也許想做對的事情便要付出更大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