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一片靜默,蔡璋似乎一時間不敢相信這樣的結局。
姬思玄的眼睛瞪得很大,眼底也似乎有血色蔓延出來爬在眼球上,蔡璋往前走了兩步,她走得很慢,然而姬思玄是緩緩倒下的,所以到底還是接住了。
蔡璋身上是一件蓮青色的衣裳,本來是將她襯得很美,然而這會那衣服上漸漸染了斑駁的血色,很難想象一個人體內能有那么多的血。
但姬思玄的身上沒有傷痕,那一手幾乎算得上是催劍成塵,偏生每一粒塵埃又是鋒銳無比的,從人身上鉆進去,竟是沒留下什么外傷,若非此刻姬思玄血流成河,簡直看不出方才那一手是傷著了她。
旁人不知,裴忱卻知那是靈月閣的手段,被他們稱為天罰,說是月神之怒,然而說穿了不值一提,只是那劍塵入體再被召回,并不能留下痕跡,便也沒什么人有證據說他們是如何動手的,而今這位月使在眾人面前使出這一招,看來是沒發覺梁上還有這許多的旁觀者。
姬思玄的呼吸一分分衰微下去,她不過是一個凡人,這樣的傷勢已經算得回天乏術。蔡璋始終沒有說話,只木然地坐在那里,任由血跡染遍全身。
這不過是閣中手段,并不是真正的天罰,然而能造就這樣的結果,又不得不說真是天罰,若非天罰,一對母女何以要落到這樣的下場?
蔡璋垂著頭,她的發髻有些散亂,垂下一縷額發來,于是那額發上也沾著血。
最后她們二人都什么也沒有說,因為已說無可說。
還是那月使上前一步。
“時間不多了。”
蔡璋緩緩轉動了一下眼珠,她站起身來后退了兩步,看著月使又一招手,將劍塵原路召回。只是再恢復不成一把劍,只好隨意散落一邊。
顧忘川從梁上落下,蔡璋神情慘白難看,卻也還是沒有動手。
他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此刻動手,不過是再多一具尸體罷了。雖早有預料,但直到這一刻,她才真切地體會到顧忘川為何一定要讓姬思玄死。
是要她也如鯁在喉懷恨在心,要她也嘗嘗如此煎熬滋味,他們二人之間是不共戴天的仇,可眼下又必要去合作,不知合作什么時候會終止,也不知二人何時才能拔劍相向,所以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日都是磨難。
“收拾干凈,宣布國喪罷。”顧忘川看蔡璋神色,只微微一笑。他的語氣甚至是輕松寫意的,似乎全然不憚于刺激蔡璋,想來是認定了便是蔡璋會不顧一切地發瘋也并不是他的對手。
其實裴忱也知道蔡璋不會瘋,她心性絕非凡俗,便是要為留下來尋著機會給顧忘川一刀,也絕不會就此隨姬思玄而去的。
國喪鐘聲響起的時候,究竟多少人為之驚忡又多少人各懷心思便不得而知了,只顧忘川終于脫去那一身白衣換上玄色衣衫,他想要為之送葬的人終究是沒有死,可現下那似乎也變得不再重要。
裴忱沒有急著離開北燕,他看著顧忘川一身玄色冕服登基為帝接受他人三呼萬歲,只覺有些可笑。能得萬歲之人世上或許是有,然而從不是帝王。
顧忘川這個名字似乎也從此消逝了,留下來的是北燕的帝王姬思恪,年號永定。
可永定兩個字,又純乎是一場虛妄了。
世人似乎也有疑慮,然而蔡璋親自為人驗明正身,太醫看過先帝尸體又確乎找不出什么為人謀殺的痕跡來,無毒無傷,他們不敢剖尸驗看,便也發現不了旁的異狀。
顧忘川一人坐在深宮之中,他沒有去見蔡璋,二人都很會做表面工夫,可無人看著的時候也最不愿意做。
這時簾子忽然一動。
“退下。”顧忘川頭也未抬,卻忽然覺著不對,猛地抬起頭來。
鏡君站在他桌案前,神情有些玩味。
“你并沒有用到我的力量,為何要讓裴家小子來勸我?”
顧忘川低低笑了。
“我以為山中老人該是個聰明人,所以不必我說也知道。”
“那是另外的價錢。”鏡君挑眉。
“我希望兩國結友,這對你也有好處。”顧忘川淡淡道。“回鶻苦寒蠻僻之地,多是荒蠻之民,大光明宮想來也很希望能在旁的地方發展些信徒,譬如說北燕。”
“這可不像是九幽的人該說的話。”鏡君道。
顧忘川搖了搖頭。“幽冥之主若要為世之浩劫,我自然不能讓更多的人有此信仰。只是師尊那里,我一時還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來對抗,故而還是需要些借口,于是大光明宮趁虛而入,便是一個最好的借口。”
鏡君拊掌,笑意卻有些冰冷。
“好算盤,禍水東引,叫大光明宮與九幽相斗。”
“宮主這是不答應?”顧忘川并不驚慌失措,他手中狼毫筆蘸飽了朱砂,落在折子上的字也嬌艷欲滴,像是將流未流的血痕。
鏡君卻道:“我答應,因為我與九幽,也是血海深仇。”
“是了,你是飲冰族人。”顧忘川嘆息道。“如此,我還有個請求。”
鏡君并不動怒,但語氣依舊是沉沉的。
“陛下,你的請求似乎有些多。”
“宮主要回大光明宮去,自然助力多些也是好的。裴忱雖然身懷重寶,到底也不過是個修行低微的小子,關鍵時刻才堪大用,又誰也不知道究竟用不用得出來,而貴使的力量雖強,想要以一敵五也不大容易。宮主雖是煉虛,那掌控了大光明宮防御陣法的現任宮主卻也不是好對付的,所以,我不過想借給你一個人。”
顧忘川娓娓道來,從頭到尾都未成稱過一個朕字,姿態是十足的低,幾乎不像一個帝王。
“我請求宮主,能將我師妹送到北地去看一眼她的故鄉,或許她會想起些什么,與你我都有益處。”
鏡君一瞬不瞬地盯著顧忘川。
“那里已經是一片廢墟。”她緩聲道。“但若是你堅持,我便答應你。”
當裴忱知道同行之人中多了一個明珠淚的時候,心下的震驚自然是無以言表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與明珠淚還有并肩同行的一天,只看著明珠淚卻似無所覺,甚至還饒有興趣帶著那珠簾,說是要讓旁人發覺不了行蹤,只可惜她生得太出塵,便是戴著也會引來旁人矚目,以裴忱看來,這倒更像是玩心。
要回大光明宮去的鏡君,似乎與以往又有不同。裴忱能覺出她身上那冷沉的氣勢,那是屬于山中老人的氣勢,是一宮之主的威嚴,不知那現任宮主是什么樣子,依稀記得曾從那幾個前神使口中聽見名字,似是叫心月狐的,這名字乃是從二十八星宿演變而來,故而裴忱聽著便有些惡感,總覺此人該配不上這名字。
一直到離了北燕,顧忘川都沒有撕毀協定的跡象,眾人一路聽著對新皇的贊頌出了國境,北燕之北多高山峻嶺,陽春時節山巔也有飛雪。兩個飲冰族的自不覺得什么,裴忱和阿爾曼也還罷了,剩下一個宋鸝暫且還在筑基開竅,日日行走著便十分辛苦。
這一日宋鸝朝地上一坐,那架勢是說什么也得先歇上一歇,鏡君見她疲累不似作偽,便從袖中掏出一面鏡子來。
“也好,給你看些新鮮。”
裴忱知道能從鏡君袖子里掏出來的,定然不是普通的鏡子。他有些好奇地湊上前去,問道:“這鏡子里能看見什么?”
“看見大光明宮。”鏡君淡淡道。“心月狐這許久也沒發現我的布置,果真還是扶不上墻的。”
眾人一并向鏡中望去,看見的果然是大光明宮正殿景象,那明尊像下的御座上坐的乃是一個身量纖細的女子,起初看不出她的長相,鏡君指尖拂過鏡面去,便也看得見了。
那女子生得很美,冰肌雪膚高鼻深目,是典型回鶻人的長相,不知為何會有個喚做心月狐的漢名。只是那美貌也是過于凌厲的,細看之下便覺得此人頗有心機謀算,不是好相與之輩,不過若非如此,這心月狐便也不會在鏡君之后坐上宮主的位置了。
殿中還有幾人,心月狐左手處,赫然便是被鏡君一手重創的玄豺。眾人還欲再看,心月狐的目光卻忽然冷冷轉過,她一揚手,鏡君便霍然將鏡面一掩,只聽一聲清脆的響,再挪了袖子便看那鏡面已經寸寸粉碎,映不出什么來了。
“宮主?”玄豺見心月狐忽然動手,不明所以道。
“無事。”心月狐不耐煩地按了按眉心,似是不愿多說。她心中始終有些不安,鏡君未死,方才那窺視的手段定是出于她手,難不成她是要回來了?
偏生此時玄豺還在一邊絮絮,話里話外都是自覺關心的意思,更叫心月狐煩悶不堪,低喝一聲:“閉嘴!”
玄豺立時不敢做聲。心月狐掃了玄豺一眼,眼底隱約閃過一絲不耐。
素日看著還有半分的神韻在,這樣看卻是一絲也不像了。
只這世上,本也沒有能十足像那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