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的白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紛紛立了起來,有些魔族的骨骼十分高,站起來時便有十足的壓迫感。
裴忱后退了一步。
那些空蕩蕩的眼窩里都生著一點鬼火,但不是尋常所見的藍色,而是暗紅色的,像是熔巖流淌在那些眼睛里頭,這些支離的白骨忽然便有了種很陰森的生機。
鏡君的目光從那些玉色的骨骼上掠過,眼底有顯而易見的怒氣。
她的手捏緊了,五指深深陷入掌心。
飲冰族本是不懼怕死亡的,死亡于她們不過是一場幻夢,她們終會在靈池中醒轉,然而在這峽谷中死去的族人卻不曾有這樣的機會,她們被永遠留在了這里,現在竟然連死后尸骨都要為人驅策——甚至于,不是為‘人’驅策。
她冷冷地望向那朵花。
眼前的場景怪誕而可怖,但是鏡君的眼神是淡漠的,就像真是在看一個死物。
裴忱卻沒有她這樣的好膽色。
他只覺得頭皮有些發麻。
即便是在最荒誕的夢里,裴忱也不曾夢見過一朵花上能生出一雙人眼。萬物有靈,倒也有那飛禽走獸修出靈智化為人形的時候,聽說某些地方還有些妖族聚居的情形在,草木自然也有能化為人形的,但像這樣單單有雙眼睛的,裴忱卻是從未見過。
這情形不免讓人毛骨悚然,只看了兩眼總算習慣些,裴忱略定一定神,伸手攔住將要上前去的鏡君。
“只怕不宜輕舉妄動。”
“再手段通天,那也不過是一朵花。”鏡君咬牙冷笑,她早年離了族人,卻不代表她對自家族人沒什么感情,她的感情甚至于更濃烈些,因為其中還夾雜了愧疚。如今見族人不能入土為安,還要跟那些個魔族被混在一處轉過來對付她,心頭自然怒起。“我便沒見過不怕火的草木。”
裴忱嘴角一抽。
“只怕這花的確不怕火。”
那其中畢竟含了天女焰跟山河雪的精魂在,天女焰自然無懼火焰,而極致的冷當然也可以熄滅火焰。
“總要試試。”鏡君指尖躍起一縷火苗。她手指在空中一劃,那火苗便被拉出長長的一線,成一條火焰構成的鞭子。
她抬手便向那花抽了過去。裴忱能覺出這一簇火苗里可怖的熱度,這不是尋常火焰,然而落到那花上頭也不過一閃而沒。
鏡君的身子跟著踉蹌了一下,裴忱伸手去扶,被鏡君一把甩開。她的神情有些不可置信。
裴忱被她甩退出幾步,看鏡君恍若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回他毫不猶豫地拉住了鏡君,鏡君要甩開裴忱的手,然而被裴忱拉得更緊了些。
“看著我!”他低喝道,心里隱約有些不安,若真是如他想的那樣,這朵花便比他想象中更妖異些。
鏡君的身子微微一僵,旋即緩緩轉過頭來。
裴忱余光看見遠處那朵花像是也跟著轉了轉,還沒等看清鏡君的臉便心生警兆緊閉了雙眼。
“你叫我來看你,卻又閉了眼睛,這是什么道理?”鏡君笑了起來。
這笑聲還是尋常女童的笑聲,在雪地里灑下一地的清脆響亮,但裴忱聽著這笑聲,心情卻更沉重了些。
他對鏡君并不了解,但他看見了鏡君方才的怒氣,做了這許多年的宮主,鏡君再怎么看上去平易近人,心中也當是有些傲氣的。
鏡君絕不會在此刻笑得出來。
裴忱想要松手,但他沒能把手松開。
現在是鏡君反過來握住了裴忱的手腕。
裴忱不敢睜眼,他不知睜開眼睛會遇見什么,他甚至不敢以靈識去探,因為若鏡君真是被那朵花給控制住了,他想要幸免便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時他聽見了征天的聲音。
只極迅疾的一聲:“睜眼!”
裴忱睜眼的瞬間,便覺眼前天地被覆上了一層暗紅的顏色,他本還有些驚恐,卻發覺這并沒讓他有任何不適的地方,倒是鏡君一眼望過來,眼底忽然淌出了兩行血。
她驚叫一聲,松開了裴忱的手,向后退了兩步。
裴忱若有所悟地抬起眼,去看那朵花上生著的眼睛,果然看見那眼睛也緩緩流出了血,雖眼前是暗紅色的一片,但那些更為濃腥的液體卻是這一層光幕所擋不住的。
“雕蟲小技,也敢拿來現眼。”征天站在裴忱身邊冷笑道。“被自己的術法反噬是個什么滋味?哦,我忘了你還不會說話。但你可以借眼前人之口說話,你不是很擅長這個嗎?”
裴忱的猜想并沒有錯。
方才鏡君的力量接觸到那花的一瞬間,她的神智便已然被妖花所奪,妖花控制著鏡君朝它而去,卻因為太急切而露出了破綻。
或者說它其實并不懼怕露出破綻。
裴忱先前不曾去看‘鏡君’的眼睛,若是一時不察看見了,身邊又沒有征天,恐怕此刻也一并為那妖花所控了。這朵花并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只能以自身為陷阱去誘人上鉤,它比他們想象得都要聰明得多。
它會布下陷阱,也會伸出觸手,若不是有征天在,只怕裴忱便是識破了它的計謀也無可奈何,想到多少強如飲冰族人者都埋骨于此,這花的力量恐怕比裴忱所想象的還要大上許多。
‘鏡君’依舊在笑,這實在是很令人恐懼的一幕,女童眼底還有血淚,然而她笑得前仰后合,像是聽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
“什么滋味?那我問你,日日被覬覦又是個什么滋味?你們人人傳我生死人肉白骨,我看得見那些來此處的人想要什么,所以我能騙過她們,她們想要我死,我便叫她們死,你們人族不是最愿意說天道公允么?這便是天道公允,怎么如今見我落了下風,又改了口?是想聽我認罪,好叫你滿足?”
一朵花也能有這樣犀利的言辭,這卻是裴忱所沒有想到的。只這畢竟只是一朵花,若真想辯駁時,卻也不難。只裴忱剛要說話,卻聽見征天冷冷道:“我不是人。”
這聽上去像是征天在自己罵自己,可又是再真不過的真話,裴忱想要說的話統統被堵在喉頭,幾乎背過氣去。
‘鏡君’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極大的驚恐。
便是聽著征天赫赫兇名成長起來的裴忱,也從未在征天面前露出那樣驚恐的神色。
這終究還是一朵花,故而只能借鏡君的口來說話,峽谷中的風把女童本就尖銳的聲音帶得更銳利些,刺得裴忱耳膜生疼。
“你是神——不,你也不是神——你究竟是什么?你為何能不落入我的術法之中?這些女人是神裔,你比神裔更強,可你不是神!”
“神魔本無分別。”征天淡然道。“所以你也可以當我是神。”
這是征天第一次自稱為神,或說是裴忱第一次聽見征天如此自詡,他見征天臉上有傲然的神色,卻不知此刻征天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出自本心。
征天依舊帶著一點虛幻意味的手指點在了她的眉心。這回他的聲音卻和軟下來,他對著‘鏡君’愕然神色,挑起了眉毛。
“你與我其實是一樣的,不過你的運氣沒有我好,所以你只是一朵花。”
裴忱先是一怔,而后意識到這朵花的確也兼具了神與魔的碎片,細細算來,還真與征天是相同的存在。
征天這樣驕傲,肯承認自己有個同族實屬難得。
“我可以不抹去你的靈智。”征天淡淡道。“你可以依舊在這峽谷之中,只是需要重新開一朵花出來。”
那朵花卻憤怒了起來。
“憑什么?就憑你成功的附身于一個人身上,便可反過來隨意決定我的生死?”
征天輕笑。
“我不曾附身,我只是被困住了。”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你又何嘗不是被這朵花困住了呢?你不過是在這花里生出了靈智,你不是一朵花,你兼具冰火之力,若不是被這朵花所囿,你本可有更光明的未來。”
裴忱竟不知道,征天也這樣善于鼓唇搖舌,動人心防。
可看征天神情,又分明不似作偽,征天那樣的性子,也的確是個不屑于說謊的。
‘鏡君’臉上出現了掙扎之色,征天卻沒容它再猶豫下去,他眼底閃過一絲暗紅的光,鏡君神色有一瞬的茫然,而后便軟軟倒了下去。裴忱忙上前接住了她,卻見征天手里多了一團光芒。
裴忱眼前的暗紅色漸漸退去,他看清了征天手中那極為怪異的光芒,是紅白兩色糾葛著的,分明是火焰的形狀,但感知里卻只有冷。
“這兩人成就了一團燃燒的冰雪,卻是很有趣。”征天嗤笑一聲,忽而對裴忱道:“小子,這花其實對你也有些用處,積累了這千萬年的天地之力,可助你更上層樓,你當真要讓給這丫頭?”
征天手中的光芒劇烈跳動起來,似是在表達憤怒,但征天只輕輕一握,便鎮壓了那光芒的躁動。
裴忱望著那朵花,又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鏡君。
那一瞬間,他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