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沒想到九幽最終為自己招致了這樣一個強敵——誠然,強不強還有待商榷,此時鏡君失卻大光明宮,她僅僅是一個人,盡管是一個強者,卻很不巧地是個魂魄不穩的強者。而冥典上其實也有不少操縱魂魄的術法,故而鏡君單獨對上九幽,只怕討不到便宜。
阿爾曼忽而顯示出懊喪神色,他沉思片刻,將自己纏臂的綁帶解了下來雙手奉與鏡君。
鏡君覺著莫名非常,但看著阿爾曼的神情,還是伸手將之接了過來。
“怎么?”
阿爾曼揚起臉來,語氣誠懇。
“是屬下思慮不周,北凝淵之寒甚于圣山遠矣,赤腳行走總有不便。”
裴忱想起自己夢中所見那些赤足廝殺的女子,一時間忍俊不禁,低頭笑了起來。這招致了阿爾曼殺氣騰騰的一瞥,于是他不敢再笑。倒是鏡君也跟著輕聲笑起。
“阿爾曼,我是不怕冷的。”她將那綁帶復又纏回阿爾曼的手上,阿爾曼受寵若驚,幾乎成了一座石像。
鏡君當然不擅長做這樣的事情,打繩結她倒是十分在行,一來二去原本齊整的綁帶叫她纏做一團亂麻,不過似乎這兩個人誰也不曾在意。鏡君一面纏,一面向裴忱投去一瞥。
“裴家小子,你果真是見過我族人的。”
裴忱答道:“雖是在夢中,卻印象深刻。”
他想一想,又勸道:“但若要出千山,總也得換了裝扮,免得引人注目。”
“不必。”鏡君斂了裙裾,她穿的是一襲紅裙,雖在奔襲中顯得狼狽,但依舊是很熱烈的顏色,更顯出她雙足如雪一般的白。裴忱這樣看去,忽而意識到眼前并不真是一個女童,自己盯著看似乎是有些不妥。
他把頭低得很深,覺得臉上有些發燒。
“裴氏入凡俗太深,倒多了滿腦子的迂腐。”鏡君輕哼了一聲。“中原女子才將自己裸足視為陰私,卻也不過是男人強加的枷鎖罷了,若人人都不以為意,倒也沒有這樣的規矩。”
裴忱只好稱是,只依舊不肯抬頭,鏡君也不曾在這樣微末事情上為難于他。
“況且我們只消沿著圣山北上,便可去北凝淵了。”
裴忱從未想過傳聞中無比神秘的北凝淵在鏡君口中這樣輕描淡寫便可抵達,他呆愣一瞬,問道:“若真如此輕易,為何這么多年不曾有修者去得北凝淵?”
“只是他們不愿去。”鏡君淡淡道。“一片茫茫雪原,進去便不辨方向,誰要進去受這個罪?那些知道我族存在的,又忌憚我族力量不愿深入,若是真愿去,倒也不是難事,洛塵寰當年不也是悄然潛入了么。”
她的話里隱約有殺氣,叫裴忱不敢再說什么。
阿爾曼忽然很警覺地抬起了頭。
“大人!”
裴忱不知他為何忽然如此警惕,但緊跟著便見鏡君神情也有些凝重。
“怎么,你親自來了么?”她笑了起來,眉目間滿是譏誚意味。“急著在新主子面前表現一番,她讓你坐到了什么位置上去?左右使,還是更近一步——你現在才是宮主?”
她的聲音并不大,然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似乎是能傳出去很遠,裴忱覺出自己腳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動,想來這一聲詰問之中是帶著某種術法的。
良久無人說話,裴忱幾乎以為是鏡君誤判,然而鏡君依舊是冷笑。“若不敢現身,你要如何抓我?玄豺,你可不要讓我太失望。”
一棵參天古木之后忽然有了動靜。
男子顯然不是中原人,他的打扮卻也不像是西域人,更像是北地的蠻族。此地溫度不高,他卻是渾然不覺冷一般赤著上身——誠然,他們是都不怕冷的。只這人更像是要沖旁人炫耀自己身上的刺青才有此舉動。
他身上的花紋也的確像是有些古怪。裴忱看了一眼便覺得心煩意亂,想要拔劍斬開這花紋,卻在這時聽見鏡君低低地咳了一聲。
裴忱如夢方醒,不敢再去看此人身上靛青的花紋。
“這術法好生厲害。”
“是啊,若非看他有幾分本事,當年我也不會準許他上圣山。”鏡君嗤笑道。“你武學在圣山才得以精進,反倒來咬我一口,果真喂不飽的狼崽子。”
玄豺冷笑一聲,他聲音嘶啞,像是被熱炭損了聲帶一般。
“我不過是奉宮主之命,來拿你們回去。”
他的目光沒在裴忱身上停留,裴忱不是第一次被無視,當然也很習慣這舉動,他目光在此人臉上打了個轉,發覺這人臉上也有刺青,但與身上的不盡相同,似乎是經了黥面之刑,用的竟還是漢文。
裴忱讀過,與鏡君一同笑出聲來。笑過之后,二人都顯著有些詫異,對望一眼,不甚理解對方是在笑些什么。
“我笑北燕果然荒蠻,用這樣的人做將軍,無怪乎兵敗如山倒。”裴忱這話說出口,方覺這是把北燕一并嘲諷了進去,然而此刻這里并沒半個燕人,便也不算什么要緊事了。
鏡君聽出他是要激將,倒也十分配合。
“我笑的卻是鳩占鵲巢,你們五個,誰出頭做了宮主?讓我想一想,大抵是心月狐,她慣是個有心計的,比你們幾個都強些。”
這話卻像是激怒了玄豺,他上前一步,聲音大了些許,也更顯嘶啞。
“你而今是我大光明宮的叛徒,如何敢直呼宮主之名?”
鏡君搖頭。“果然是她,雖比你們強,卻也到此為止,我不會把大光明宮交予你們手上。”
“你愿不愿交,而今都已經在了。”玄豺啞聲笑道。他用的兵器竟很奇門,乃是一對分水刺,在他手中顯得不甚相稱,然而他掠來的速度卻是如閃電一般,也很配得上這刺客的武器。
“還是太慢。”阿爾曼冷冷道,他像是很隨意地一伸手,便將玄豺的分水刺握在了手中,那手如同銅澆鐵鑄一般,叫玄豺不能將分水刺抽回。阿爾曼眼里滿是不屑,裴忱總覺他對自己沒什么好臉色,然而此時看見他對玄豺的一張冷臉,方知什么叫小巫見大巫。
裴忱忽而又笑了起來。
“左使,我有個問題,或許有些冒犯。”
阿爾曼頭也不回道:“你說。”
還未等裴忱說話,玄豺先怒道:“我才是左使,你早被革除了職務!”
裴忱不由捧腹,他覺得此人當真蠢得可以,此前在大光明宮也不知怎地坐到五位神使的位子上去的,雖說此刻笑出來更像是在笑鏡君識人不清,但他實在是有些忍不住。
“這五位神使,另三位總不會是名字分別喚作鳥蛇虎吧?”
“何出此言?”阿爾曼手上不松分毫,他不解望向裴忱,或許是因為出現了更可恨之人,此刻他的眼神倒是柔和幾分。
裴忱強忍笑意,誦道:“北海之內,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山有玄鳥、玄蛇、玄豺、玄虎、玄狐,而今已有豺狐,故有此一問。”
“想不到還有這樣一解。”鏡君輕笑一聲,她的手掌印在玄豺的胸膛上,在那猙獰刺青之間更顯得羸弱,只沒人能小覷這只手上的力量。
玄豺身上的刺青似乎需要環環相扣才能發揮出威力來,被鏡君遮去一掌之地,望之卻無焦躁之感了。
鏡君似要發力,然而下一瞬異變陡生。阿爾曼忽而松了手,鏡君旋即后退,那分水刺卻襲來得極快,裴忱見勢不妙忙揮劍格擋,分水刺堪堪在劍上劃過,勢大力沉震得裴忱幾乎將劍脫手,幸而有鏡君反手抵住了裴忱后背。
裴忱隨著鏡君一連后退三步,才止住了去勢。他側頭吐了口血出來,正見阿爾曼怒極搶身上前。
“住手。”鏡君喝道,她聲音肅然,阿爾曼不得不停下手來。
鏡君似乎從不懷疑阿爾曼的忠誠,她上前兩步,玄豺也要搶攻,然而鏡君像是動了真怒,裴忱未曾直面她的力量,一瞬間也覺得呼吸困難。眼見玄豺不能動彈,鏡君才扯了阿爾曼的手過來,那上頭已經是一片繚繞黑氣。
阿爾曼的眼皮似乎有些沉。他的聲音也跟著迷蒙一分。
“屬下失察。”
“這不怪你。”鏡君斷然道。
她看罷阿爾曼的傷勢,伸手封住他血脈,一徑向著玄豺冷嘲:“你居然肯在自己的武器上用毒。”
可玄豺看著這一幕,卻也像是震驚非常,連連道這不可能。
裴忱毫不懷疑他是真不知情,因為這人絕無可能有什么演技。
他見玄豺怔忡,不由得心下凜然。
是什么人讓玄豺來追,又在分水刺上下了毒?這人是不是已經料到了如今這結果,正等著黃雀在后?
裴忱低低道:“這毒我似乎見過。”
他本不識毒,但阿爾曼這樣的反應卻叫他覺著熟悉,仿佛當年方小七也是這般模樣,只是世間奇毒繁多,便是癥狀相近,毒性卻可能是天差地遠,裴忱也不敢斷言,但想到玄豺這人頗為魯莽,便決定詐他一詐。
“一醉——卻是被九幽改良過的版本。看來,你這是早就做了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