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九的劍招勢大力沉,裴忱抵擋得艱難,然而也不是全然不敵,那狂暴的力量里依舊總透著一股虛浮的意味,能讓裴忱得以喘息。這叫裴忱更篤定自己的猜測,所謂夢中受術定然有著弊端,這弊端看來還不小,會叫他在對敵之時也露出破綻來。
裴忱對上這樣剛猛的路子其實最為合適,他身法輕捷奇詭,叫王九九許多招式都落在了空處。然而王九九的招式卻連綿不絕,仿佛不會疲憊一般。
這便超出裴忱的認知了,八竅的實力不過比他略強一線,哪里有這樣源源不斷的真氣在?盡管對敵時左顧右盼是萬萬不可能的,但裴忱還是抓著機會四處張望了一番。
他忽然意識到,王九九有著源源不斷的后備力量。
因為那些積聚的陰氣正瘋狂地向他匯集,為他做源源不斷的補充。
他身后那座大陣正在進行某種范圍內的吐納,雖不能叫錦云恢復為一個常人,卻可以將多年來積攢的陰氣釋放出來,這大陣不知存在了有多久,便也不知道存了多少陰氣,只知道足夠王九九揮霍,而裴忱的氣力已不容許他再如此對抗下去。
“看來此陣不毀,他的確要落敗?!闭魈炜粗且环綉饒?,冷然道。他同錦云的戰局看上去是要平和的多,誰也沒有急著先動手,兩人似乎僅僅是在對峙。
只是錦云身邊的枯葉忽然紛紛碎裂開來!
她側頭吐出一口血,那血已經不是鮮紅的顏色,而是漆黑如墨,落在地上便把那些草葉腐蝕的枯萎。
“你既然有能力毀陣,為何還不動手?”錦云用那雙情態已然十分可怖的手緩緩拂過自己的臉。
她總覺得自己還是千嬌百媚的,她這一生總承受著太多不該屬于她的厄運,所以她寧愿變成現在這幅模樣,只即便是這個時候,她也還記得自己的美貌。
這是最可悲的一件事。
若是在從前,錦云或許還能引得人來憐惜,只現在看一個半身血肉模糊的人影露出這樣嬌媚的笑容,是足以叫人去做噩夢的。誠然,叫人做噩夢也是一種本事。
只可惜她遇見的是征天。
征天既沒有覺著驚艷,也絕不會做噩夢。他只是冷冷地注視著錦云,就像是在看一團了無生機的爛肉。這固然是錦云必然的下場,只征天未免也太透過現象看本質了一些。
裴忱還在尋找王九九的弱點。
他忽然意識到,隨著王九九一刀刀斬下來,自己固然越發力不從心,王九九的動作卻也越來越慢。
裴忱看出他的臉色也變得愈發蒼白,像是個早該進到墳墓里去的人。
“你不惜變成一個活死人,也要阻止我么?”裴忱喝問。“你的魔,而今為何不來渡你?”
王九九的聲音沙啞而腐朽,就像是一個將死之人,然而將死之人沒有他這樣的力氣。他的目光也變得有些呆板,像是不能再有所波動的一潭死水。
“這也是犧牲的一部分?!蓖蹙啪诺穆曇艉芷届o,聽上去他也不可能再有什么起伏波瀾了,他的喉管似乎被捋直了,再不能有轉折的音調。他自己也意識到如今的情態不能持續很久,所以努力挪動著愈發笨重的身子,要把裴忱先斬翻在地。
他手中那把劍上頭的黑云愈發濃重,幾乎看不見劍身的模樣,每次從劍鋒旁避過的時候,裴忱都能感覺到那讓人通體冰涼的陰森氣息。
這已經不單純是死人積聚的陰氣,那更像是魔氣,或者二者合為一體所產生的旁的東西,裴忱忽然意識到自己先前能夠解決烈山亦的傷勢,不是因為煞氣對怨氣有天然的壓制,換了旁的劍身上,縱使有潑天的血煞之氣也絕不可能全然拔除那傷口里的東西。
羅生劍上的煞氣里混雜了征天留下來的魔氣,這兩者正好能將烈山亦傷口里摻雜的兩種力量都壓制下去,才有了出人意料的效果。
這樣說來,羅生劍是該克制王九九手里那把劍的。
然而此刻羅生劍卻被壓制了。
問題究竟出在哪里?裴忱皺眉苦苦思索,猛地看見自己所握的劍柄紅光略略黯淡下去,心頭若有所悟。
或許是因為羅生劍有靈不愿傷主,此刻自行壓抑己身。
他只有六竅,本不能將劍脫手,然而他愿意試一試。
裴忱忽然松手,但羅生劍并未墜地,與此同時,裴忱的臉色也轉為了蒼白。
他胸臆中涌起腥甜的氣息,但很快被強行提升的境界壓下。裴忱最終還是用了裂云術,因為用過之后,他真氣的強度才勉強能到御劍這一層上。
果然離了他的手,羅生劍身上的光芒瞬間大盛,更勝過替烈山亦治療之時。裴忱并未學過以真氣御劍,但要把劍抬起來還算可以做到,王九九通身氣勢在那一瞬間為之一滯,裴忱便在這一瞬間飛身而起,一把握住了劍柄。
羅生劍的光芒未來得及黯淡下去。裴忱也終于意識到了羅生劍里所積蓄的煞氣有多么可怕,他從前用,不過是小小地調用一部分,雖也對自身有些傷損,卻終究還能抵抗,這一次羅生劍上的煞氣毫無保留地涌入了他的身體,叫他周身如同有千萬把刀劍刺入,眼前甚至有些許模糊。
他在那一瞬只能看見鋪天蓋地的血色。
那血色是如此的濃郁,就好像真的有鮮血流淌而下,遮蔽了裴忱的眼睛。他眼前出現了幻覺,幻覺之中是神魔交戰,分明只有一瞬間,落在裴忱眼里卻像是亙古那樣長久。
裴忱狠狠一咬舌尖。
瞬間的清明壓下了幻覺,裴忱沒有用什么花哨的技法,依舊是直直地刺入一劍。
在王九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羅生劍沒入了他的胸膛,然而并不是心臟的位置,偏過去一分,把他釘在一棵樹上。
那棵樹橫遭了這樣的無妄之災,王九九體內流出來的也是同錦云一般黑色的血液,且也帶著同質的腐蝕性,至于叫那樹在一瞬間變得枝葉萎黃不堪。裴忱沒有為那樹動容,他只望著王九九,說:“你還是輸了,你的犧牲同他們的犧牲一樣都是沒有用的,不同的是你是自愿的,而他們是被迫的?!?p> 王九九說話的時候,嘴角有血沫流下,那些血漸漸的變為了暗紅色,像是他體內的氣息已經漸漸隨著鮮血一同流出,只是他的臉色并沒有變得更好看一點,因為他身上的鮮血已經不多了,不足以營造出一個紅潤的臉色來。
他的氣息微弱,然而字句卻清晰,裴忱能從里面聽出濃重的不甘。
“為什么你的劍這樣強?”
裴忱苦笑。他知道王九九不是輸給了他,而是輸給了他這把劍。
但他并沒有因此而動搖。羅生劍是他花費了那樣多的代價才能如臂指使的,他沒有任何理由要為之羞愧,這把劍如今就是他的一部分,亦可在某些時候等同于他。
“或許是因為你們的所作所為,叫冥冥天意也看不下去。”
“那么你為何不殺我?”王九九竟然問了和錦云一樣的問題。
“因為現在還不能殺你?!迸岢赖哪抗馔断蛄苏魈欤勒魈爝@么久都沒有對錦云下殺手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果錦云真的強大到叫征天無法勝過,征天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平靜,他至少會努力去試一試,這一點,征天的脾性其實和裴忱很像。
現在這樣風平浪靜,其中一定有原因在。
征天看著錦云的神情,冷笑了一聲。
“這是個陽謀,你希望我殺了你,這樣,我反而能做到你想做而沒能做成的事情。”
錦云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點驚恐的神情,這神情很不適合她的臉,叫她的臉扭曲起來,變成了一個可怖的模樣。然而征天看她的眼神同方才沒什么區別,他甚至饒有興趣道:“其實我覺得這樣子才更適合你,更符合你如今的心境?!?p> 錦云的聲音也不像方才那樣嬌柔,她嘶聲道:“你要做什么——”
驚恐的尖叫戛然而止。
征天的手按在地上,有鋒銳的劍氣以他為中心四下里擴散開來,那劍氣是平平斬出去的,所過之處草葉紛飛,而地上那些蠕蠕的血肉鎖鏈也在同一時刻斷開。
“我雖不是劍靈,但在劍中住了這許多年,總也有點心得。你想引誘我毀了這陣法,然而這陣法不能毀,所以只好請你死得更痛苦一點?!闭魈焯ь^看著錦云,聽她無助的哭叫與謾罵。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女子口中能吐出那許多不堪的詞句,這時候裴忱才意識到,錦云也不過是一個俚俗的婦人,那些美好不過是表象,而今卻連這表象也沒有了。
她的辱罵亦不能叫征天憤怒。征天只是走過去,把手放在了錦云的胸口。
這動作看上去有些冒犯,然而也有些曖昧在,只是落到實處,卻只剩下了血腥。
失去了那些血肉的鎖鏈,錦云也在一瞬間被打回了真正的凡人,征天在她刺耳的聲音里,將手狠狠插進了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