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華離開病房,與陳小寶一起上了二樓。
打開房門的一瞬間,張文華把臉上的口罩一把抓下來,扔進門后面的垃圾桶中。陳小寶看到,張文華滿臉的怒氣,呼呼地喘著粗氣,眼神似乎能夠噴出火來,讓她不禁心中一顫。
“你怎么啦?”陳小寶擔心地問,“剛才在電話中,我就聽出你有什么事,把你氣得這樣?”
“真氣死我了。”張文華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扯開衣領,“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非得改變改變不可了。”
“咋啦?你要改變什么?”
“還有誰,姚氏唄。她今天又跑到民國路上的醫院去鬧了,挺著一個大肚子,耽誤了我不少事。”張文華氣呼呼地說。
陳小寶不說話了。她知道姚氏為什么鬧,就是因為自己。姚氏一直懷疑張文華與自己的關系,不讓他們在一起。以前,每次鬧時,張文華都會以哄騙的方式,聲稱自己與陳小寶沒有任何關系,是找她來當自己幫忙的,并指天發誓,說如果與陳有染就不得好死,就天打五雷轟。每次都這樣說,說了幾次,張姚氏并不再相信,便威脅張文華,說要離婚。張文華明白,如果離婚,原先的一切努力都會成為泡影,姚家的家產便不可能為自己所繼承。他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又是磕頭,又是哀求,倒也讓張姚氏心軟了。今天,張姚氏又到了在民國路的診所,找他再次問他什么時候讓陳小寶離開醫院。張文華又再次表演了一次,試圖穩住張姚氏。但這次不知怎么回事不管用了,張姚氏說,非要今天看到結果不可,要么有她,要么有我。在百般的狡辯之后,張姚氏答應,最遲于明天給出結果。然后,指著肚子里的孩子,要不,我也把它給做掉。
張姚氏離開之后,被壓抑了多年的張文華突然間爆發了,他感覺自己已經沒有了尊嚴,雖然他一直以來并不把個人的尊嚴當回事,常常拿自己的尊嚴作為一種博取同情與信任的砝碼。但這次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尊嚴告訴他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他的內心在滴著血,自己的尊嚴也是尊嚴,多年來,人把個人的尊嚴埋藏起來,經過個人的努力,終于有了現在的成績,開辦了多家診所,慢慢地開始步入上流社會。這時,他開始注意尊嚴問題,在人面前時,不再是一副溫順討好的的樣子,而是可以把頭抬得高高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當然,遇到感覺比自己要勢力大的人時,他還會把尊嚴收起來,又不得不收回高高的頭顱,而變成低眉屈膝的樣子。
張文華盯著姚氏離開時的背影,有幾分鐘時間,一動不動,像雕塑一般。但在平靜的外表下,內心卻掀起了驚天駭浪,似要沖破自己的軀體,噴薄而出。要不是此時陳小寶打來電話,他不知會保持這種姿勢多長時間。此時,他發覺自己軀體內的血就要滴完了,只剩下了一副空殼。他要拯救自己,他需要往體內輸血,才能讓自己活過來,強壯起來。然而,血呢?直到回到虹口醫院,他還在想著一個字,血,血,似乎眼前都是紅色的。只是在進入病房時,才稍稍壓抑了自己對血的渴望。當在室內面對的人只有陳小寶時,他不需要在掩蓋了,他要釋放。
見到張文華這種狀態,陳小寶也變得小心翼翼了,她擔心自己不小心會觸發他的緊崩的神經,把自己作為發泄的對象,只能小聲地問,“你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跟她離婚。”
“呵,離婚?離了婚,那姚家的產家可就沒你的份了,那可是你幾輩子也掙不來的啊。”陳小寶仍舊小心翼翼地提醒著。
“那怎么辦?”
“最好辦法就是沒有離婚,卻把財產給繼承了。這樣,就可一勞永逸。”
“不離婚?還要受她的氣?”張文華斜了陳小寶一眼。
“會有辦法的。”
其實,一個念頭早已在張文華腦中醞釀了很長時間,只是沒有說出來。今天,他聽陳小寶這樣說,似乎與自己的主意不謀而合,想到了一起,不由地又斜了她一眼。
“讓她消失?”張文華從嘴中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
“我沒說。”陳小寶心中偷偷地笑了。她發現,在她與張文華之間總存在一種默契。也只有這樣,她才不會與另一個女人共同分享一個男人,而可以由自己獨攬。她希望這一天能夠早點到來,只有這樣,張文華才能和自己永遠在一起。但她還想再在干柴上倒一杯油,似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讓一個人消失可不是容易的事。”
“大上海,讓一個人消失還不是容易的事。”張文華冷冷地說,“你不用管了,你就當我什么都沒有說。我們先把手術做完再說這件事。”
“你現在還能做手術嗎?”
“怎么啦?”
“你看你激動成什么樣了?”陳小寶露出擔心的神色,“剛生完氣,我看你的手還在抖呢。”
張文華舉起手來,放在自己眼前,確實,手還在發抖。但他并沒有在意,“手抖也正常,墮胎手術又不需要那么精細,一會兒就做完了。”
“我還是有些擔心。要不等明天再做吧。”
“不用。”張文華說,“你不是打電話催了好幾次了嗎?再說,不能再等了,誰知道明天會不會還有病人來。病人也等了太長時間了。再這樣下去,恐怕會夜長夢多。等這件事完成之后,我們就藤出時間來,好好地休息休息。”
“那你可要小心點啊。”
“你就放心吧。”張文華站起來,“你準備一下做手術的東西。”
“嗯。”陳小寶答應了一聲,突然想起剛才病人說的話,她想告訴張文華,“病人剛才給我講了一些話,我覺得挺奇怪的。”
“什么話?”
“她說我們是假醫生。”
“哦,這樣。”張文華停下來,看著陳小寶,“我剛進病房的時候,我聽她說話,也是這個意思。”
“我感到奇怪,她是怎么知道的?”
“是她猜的吧。管它呢,說假就假吧,其實,我們不就是假的嗎?”張文華似乎很坦然,并沒有往心里去。
“要是傳出去的話,我們的醫院不就完了嗎?”
張文華站住了,陳小寶的話像是提醒了他。是啊,要是假醫生的消息傳出去,自己辛苦獲得的這一切就有可能化為烏有啊。
“你說怎么辦?”張文華看了看陳小寶,問道。
“能怎么辦呢?我還是有點奇怪,她知道我們的醫師執照是假的,為什么不離開呢,還堅持在這兒做。”
“她能上哪兒去。兩個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也虧了他們是外地人,要不可能還真會壞我們的事呢。”
房間的鐘敲了一下,不知不覺,已到了九點半。
“不用再說什么了,我們準備上手術臺吧,一切等做完手術之后再說吧。”
“我還是有點緊張。”
“我緊張什么,我都不緊張,又不用你動手,你只要在旁邊幫幫忙忙就行了,我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好吧。”陳小寶答應著,開始摸衣服,戴上帽子,寬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突然,口罩后面似乎有一只手,叭的一聲,把口罩硬硬地貼到了陳小寶的臉上,把鼻子和口捂得嚴嚴實實的,不露一絲縫隙,使得陳小寶剎時喘不過氣來。陳小寶感覺自己要窒息了,她急忙想用手把口罩摘下來,手卻怎么也不聽使喚,抬不動,只能任由那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口鼻,試圖把口罩塞進他的氣腔。恐懼瞬間籠罩了她的全身,想向張文華求救,卻發出聲音來,只是眼睛瞪得圓圓的,似要突出來。而張文華正在往外走,并沒有注意到她。陳小寶身子一軟,癱倒在地。倒下的時候,手劃到桌上的玻璃杯,摔在地上。
杯子的響聲引起了風剛要出門的張文華的注意,他回過身,看到陳小寶倒在地上,吃了一驚,馬上回身,將陳小寶扶起來,他注意到,陳小寶的眼睛驚恐地睜著,像是要窒息的樣子。張文華連忙將她的口罩摘下來,又輕輕地在她臉上拍了幾下,陳小寶“媽呀”一聲才復蘇過來,呼呼地喘著氣,不停地說,“媽呀,媽呀,憋死我了,憋死我了。”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剛戴上口罩,就喘不過氣來,像是有人拿手要憋死我一樣。”
“誰會害你?你又發癔癥了吧?”張文華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