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想看的好東西又一次沒能出現,戈壁灘沙漠里的培訓營地是膠囊式客房,必須分男女,跟小時候澡堂子一樣。方葶住到女賓區里去了,我沒機會抱她,甚至我們在那幾天連獨處的時間都沒有。接待入住的時候,我見到玉總的秘書以及寶馬作家,寶馬作家跟我就像多年好朋友一樣親熱。看上去他跟任何一個人都成了多年的好朋友,他很適合他現在的崗位。他熱情地叮囑我,小聲對我說:玉總特地讓我們好好關照您,零老師,他一直等著你新的作品出來呢。我回答說自己新文章正在構思,估計不會再是長篇了。他回答我說沒關系,不論長短我們一概歡迎,正好可以借這次培訓的機會寫出來好好修改,反正最終稿子都要收到我們這里的。我問他,這次培訓營里每個人寫的東西,版權IP是不是全部要歸你們?他說當然,當然,不過零老師您特殊,你跟我們有特別的交情,所以請放輕松,盡情地創作吧,加油!
這里環境倒真的是不錯,實話實說。一兩百平米的一樓大餐廳,周圍是大面積落地窗,外面沒有任何來自生物圈的東西,只剩下三種顏色交錯對撞,代表大地的橙黃,代表天界的亮藍,各處溝壑之間的灰黑色。餐廳里還有些其他學院,我獨自坐在最邊角上的不銹鋼餐桌旁打開電腦,感覺假如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里,沒有任何其他人的話,生活那就完美了。不過這怎么可能呢?誰給你提供水電和伙食呢?荒唐。現實的無聊屬性,可以拿來促使我想盡辦法在文稿中逃離。從背包里掏出不銹鋼酒壺的時候我心里面非常得意。在培訓營大群里,寶馬作家和玉總秘書反復多次發文件重申培訓規則,學員須知和培訓守則長達幾千字,但是唯獨沒有任何字句提過“培訓聽課期間嚴禁飲酒”。非常好。沒有酒,我如何打通去往那個彼岸世界的通道?我咪了好幾口伏特加,電腦屏幕黑了點亮亮了又變黑,如此循環反復十幾分鐘,一個狂妄的想法剛在腦子里成形。我在文稿第一行寫下一行字,不是標題,而是代表文章中的核心情景:
“酒店”
然后不知不覺很快就到了上午十點鐘。第一堂課開始了。
課程是組合安排的,按照蕾古恩、蘿林、安尼的順序,每個人講三四十分鐘。男女學員分開左右兩塊區域,方葶離我很遠,我不會分心;大部分人都把筆記本電腦和平板電腦豎在餐桌上,這正好有利于我暗中創作。與其說是創作,倒不如說是對抗吧,我當時心想。這非常好,這條路徑應該就是對的。老師在上面講,學生在下面拒絕學習,這種對抗行為難道不正是創作的本質體現嗎?
寶馬作家負責開場,說:“非常感謝各位學員積極參與……那么首先讓我們歡迎資深科幻作家蕾古恩老師……給我們帶來如何整合……開動……傳承……完成一篇成熟的可供發表的科幻小說。有請。”
關于“酒店”的故事,我在下面開始動筆。使用第一人稱敘事,當然的,必須的。
蕾古恩上臺對大家說:“大家上午好……閑話少說,我這人喜歡直接……先就大環境來談一談好了。”
這是發生在一個銷售員身上的故事。之前有一次,銷售員路過廣州,那里有成群結隊的超高層樓房,都在三四十層樓以上。在其中一棟樓里銷售員見到一個非法改裝的小酒店,說是酒店,其實是洗浴休閑中心。整個城市都是土黃色的,從里到外,只有在休閑中心的小房間里有明亮的紅顏色。銷售員在里面認識了一個女服務員。她很好,溫柔體貼,銷售員知道是看在他錢的份上,雖然他錢不多但正因為如此這樣的溫柔才特別值得珍惜。銷售員只見了她一次就再也忘不掉她了。
蕾古恩說道:“西方目前對于科幻的看法……文學創作的重要任務……中心思路……核心情節……人性與女性主義的融合體現……最好的局面……最最有力量的表達方式……非常緊迫,非常迫切,需要我們所有人團結一心來完成它。”
銷售員回到南京,沒幾天公司解散了。朋友帶他去一家初創企業,實際上是一個空殼公司。空殼公司的最終目標是上市,所有人聚集在一個培訓營里面關了三天三夜,大家一起想主意,要想出一個好故事來拿去騙融資。銷售員只知道推銷產品和跟人亂吹牛逼,故事他想不出來,所以他又拉來一個大學同學,一個在體制內不想再混下去的技術員。技術員說,我來給大家講一件事,這事不是科幻,是真的,它可以改變我們全人類的命運,真的可以,我真的沒有騙人。培訓營里所有人都激動地鼓掌,老板最激動,他說,大家看到沒有,現在我們終于有了一個聽起來跟真的一樣的好故事了。
蕾古恩又說道:“目前中國科幻的普遍問題……男權主義……風格單調乏味,陳陳相因……革命是必須的……迫切性……粗俗,品味低下……推想小說的主要成分,所有人都注意了,請看黑板……筆記也是作業,回頭我們是要查的,打分……大勢所趨,沒有人可以繼續忽略和詆毀它。”
技術員手里有幾項技術,文件也偷來了,但是使用權需要花錢。時間緊迫,大家一起仔細研究,發現有兩項技術是關鍵,一個是AR增強實境建筑物建造系統,一個是超輕型合金材料鑄造技術。這種超輕型合金在保證堅固程度不變的情況下,同等體積下的重量是普通鋼材的百分之二十不到,把它們鑄造成預制件,再用增強實境方式操作一組智能建筑機械來搭建樓房,只需很少幾個人就能完成建設,整個過程就像孩子們拼搭樂高積木蓋房子一樣簡單。大家迅速完成了項目材料,銷售員跟技術員帶著材料去找投資方,對方總是問他們同一句話:這么輕的房子,我們能把它用來干什么呢?
蕾古恩最后強調說:“千萬千萬牢記,我們每一個人……社會……推動進步的關鍵是……技巧是次要的,它不重要,我再說一遍它非常不重要,重要的是……就模仿它,沒有問題……具體細節后面幾天我們一個一個來加細。好吧那我就先說到這里,謝謝大家。下面這堂課是蘿林老師,她將為我們講述如何寫一篇好的青少年冒險題材科幻故事。”
蘿林上臺之后對大家說:“感謝各位老師,尤其是……資本這個東西確實是真香,我們應該……完全是有益無害的。接下來……”
技術員于是介紹說:我還認識一個朋友,那人最能講好一個故事。他帶銷售員去見了那個人,原來是個寫科幻的,博覽群書,什么都懂。那科幻作家說,你們這個項目應該放長遠想問題,考慮一下星辰大海。怎么考慮呢?這個技術用來建造空間站是最好的。銷售員犯難了:航空航天都是國家命脈工程,公司找的那些民間資本無法插足,并且一些規模巨大的民營企業都有自己的航天計劃;大家都一心想要打敗馬斯克,看來我們只好把技術賣給他們,這方面我倒是熟門熟路。技術員和科幻作家都堅決反對,說:我們不應該這么做,把技術賣給他們就全完了,我們什么都沒有了,人類未來的命運也就不會再有了。
蘿林說:“青少年市場永遠是越來越大的,時代……跨媒體語境……我在深圳參與過一個手游平臺項目……快樂和刺激……心態要放平和,通俗化……商業不是我們的敵人……那種優越感。”
最終,幾個人決定自己動手干,動員空殼公司的老總去找人脈,去融資。空殼公司老總能找到的人脈關系只能是房地產公司和廣告公司,花了整整兩個月時間,最后得出一個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結論。結論是,這個計劃只能這樣做:把項目挪到太空中去建造,但不是建太空站,而是去蓋房子,真正意義上的房子,跟地球上的建筑物幾乎一模一樣,形狀也好,尺寸也好。這個構想即便是在騙子公司里,也讓每一個大騙子小騙子都覺得簡直是癡人說夢;唯獨的那個科幻作家舉雙手贊成。他大呼小叫道:對了!就應該是這樣!這才應該是全人類真正的前途和希望!這真的是一個好故事!
蘿林說道:“我看過了大家的稿子……但是……點子并不重要。在我過去當編輯那些年里……太多的好苗子被點子耽誤了……一個契機……喚起的一種快感……那個舊時代已經過去了,新時代的科幻應該……基礎最重要,這幾天我會盡力將大家引到正軌上來。謝謝大家。”
因為每個人的演講都拖延了時間,所以蘿林說完之后我們直接吃午飯,一桌子菜除了牛羊肉之外就是土豆,寶馬作家介紹說,這個叫做火星大餐。
飯后,所有人全跑到外面去看迪柯的車,除了我和方葶。迪柯騎一輛越野探險摩托車,帶上他養的德牧在餐廳外面不停兜圈子遛狗。方葶坐到我身邊,跟我交流上午聽課的經驗,我一邊小口喝酒一邊跟她聊天,握住她的手害怕她感冒發燒或者有高原反應,這里海拔兩千多米呢。我約她出去兩個人單獨走走,她說她有點累,害怕生病,打算過一會兒回去睡午覺。
這樣也好,我一個人可以清凈清凈。先前那個故事有點推進不下去,或者說推進意圖非常勉強,除了必須的情緒之外,我還需要找到一個比較細致的機關,去把后面我自己想要說的東西全部打通,讓故事里面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都變得有力量去前進。
下午的講座從兩點講到七點,輪到安尼開講。她對這次培訓營表達了極其贊賞的心情。臺下面,我一開始很煩躁,感覺自己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個機關,感覺手里面這個故事似乎是又要廢掉了。我滿腦子全是剛剛迪柯那輛摩托車的那種奇怪的轟鳴,和砂石在輪胎后面悠閑自得的沙啦沙啦的聲音。
繼續找,必須要繼續找,只能繼續找。沒有別的事我可以做,沒有別的路子我可以走。預感到又要有一篇新的失敗作品在自己手里誕生,我胸口煩悶鼓脹,氣憋住了一直喘不上來。把頭轉向旁邊,看到方葶聚精會神地聽課,記筆記,我的感覺是,恐怕就連她這幾天將要寫出來的東西都將會比我這篇爛玩意兒要更像樣子。
或許她才應該來這里上課,或許她才是能夠成為一個真正成功的、上檔次的科幻作家的人。那么我呢?在這里敲打著一萬多塊錢的筆記本電腦,信用卡分期只還了一半,我在這里又是在干什么呢?
安尼提到:“創意寫作……去年我又去了一趟愛荷華……國內目前的發展趨勢……自從雅各布森提出……本雅明……樹上的男爵……《寫作這回事》……這是大勢所趨,是干我們這一行的必由之路,業內公認我們必須如此。”
被我找到了。
對,這確實是瘋狂的主意。哪怕是在一家以騙人為終生事業的公司里面,所有那些騙子們也都把主角三人組,銷售員,技術員,科幻作家,看成是真正喪心病狂的詐騙犯。然而,他們三個人原本就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心理都有問題,有疾病。
這就是我找到的那個機關。在他們身上有一種怪癖:做一件事情時,越是周圍的人全圍過來告訴他們“不行你們不能這么做”,他們就越要這么做,就越是會興奮地著手實施。病態的那三個人帶著所有的材料和策劃方案,離開空殼公司不辭而別。之后過去了一年,又一年,三年,四年,五年。他們在全世界到處鬼混,瞎轉悠,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無以為繼,日常吃穿都成問題,家產全部敗光,只為了那唯一一個目的:到太空中去蓋房子,蓋那種從外形到內部結構完全跟地球上建筑一模一樣的房子。
然后,大概可能過去了十年,或許不止,終于有一天他們得到機會了。這畢竟是一個正能量的故事。
安尼說道:“科幻比文學還要更加文學……涵蓋一切,包容一切……世界的真相和本質……比真實要更加真實……一種宏大的力量。”
有一家瀕臨破產的上市集團,準備利用三人手里的這個故事在股市上再撈一筆,避免公司摘牌退市。主角三人認真對待此事,銷售員口吐蓮花組織語言,技術員一天接著一天給各路人馬展示如何用AR技術搭建預制房屋,科幻作家不斷向所有人鼓吹關于太空中修建地球建筑的好處:在這種空間站里,宇航員不需要任何培訓,只要保持跟地球上差不多的生活方式就可以了,除了失重之外一切生活照舊,連宇航服都不需要穿,樓房自帶空氣密封技術。在故事發生的那個時代,全球資本流轉洶涌,許多熱錢需要理由和借口實現流動,于是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有越來越多的錢融進來。這時可千萬別忘了銷售員的本職工作。他從來都是一個騙子,有著優秀的職業道德和技能。于是,這個項目從單純的妄想變成了圈錢項目,再從圈錢變成騙錢,然后變成老鼠會,拆東墻補西墻的那種集資詐騙平臺,體量規模無比龐大,令世人為之震撼。
安尼告誡全體學員:“科幻,是科學和人生的結晶……我們要踏踏實實地去……相信文學的力量,相信科學的腳步……我的話有些多了,感謝各位支持。接下來有請我們所有人都期待已久的迪柯老師登場!”
迪柯穿著摩托皮夾克上臺,餐廳里歡呼聲尖叫聲擠成一團,那只德牧拴在樓梯邊的不銹鋼架子上正在四處觀察。我悶了一大口酒,在屏幕上寫道:
只要錢足夠多到一定程度,謊言就一定可以實現,這個道理他們三個人原本只是自己放在心里相信,甚至偶爾會半信半疑;但是到了成功的那一天,他們驚訝地發覺原來這是真的,真的就是真理。
迪柯說道:“感謝大家……我覺得科學真的是一件非常美好的東西……就像我今天騎來的那輛電動摩托車,大家都看到了……從酒泉一路過來……飛沙走石……科幻很美,我一直都是這么相信的……讓我們逐步接近未來,這真的很美好。”
但是具體到蓋什么樣的房子,一時之間大小股東們意見不一。技術員認為蓋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蓋出一個來,然后讓它成功運行在地球衛星軌道上就行了,有一棟建筑成功,以后什么建筑就都能成功,因為科技是不會有止境的。科幻作家考慮說:這棟房子絕對不能太簡單,不能是什么公共廁所書報亭之類的,那樣毫無意義;但又不能太大,不能上來就蓋一幢CBD,難度太高,且從藝術角度上講不美。他們問銷售員怎么看。銷售員想了很久很久。他腦子里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十年下來,一切全都攪合成了一團亂麻纏繞在一起。他拿出酒瓶子,問另外兩個好友:來,我們先搞幾口酒喝喝,一起坐下來問問看,問問我們自己,我們干這件發瘋到極點的無恥勾當,動機是什么?在這件事情上,我們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好處?肯定不是錢對吧,錢我們現在已經不缺了,騙了這么多錢,現在我們對錢已經沒有感覺了。
迪柯指出:“文學永遠只活在文本之中……它依靠我們的行動而活著,我們不能僅僅只是坐而論道……多寫多實踐……我看到我們零老師在臺下一直敲著鍵盤,從上午開始直到現在……勤奮永遠沒壞處。我自己就很懶,很討厭。”
脫口而出的答案是唯一正確的答案。科幻作家說:我想法很簡單,我就是想要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里的所有人,除了你們兩位兄弟之外其他所有一切無聊無恥的凡夫俗子,房子上了天,蓋好之后我,就住進去一輩子再也不下來,死也死在它里面,而且也要你們陪我一起死在那里。
技術員說:我就是想證明,我以前單位所有的同事和領導都是傻·,我還要證明,我的所有家人朋友全都是傻·,我要讓他們每天晚上抬起自己的狗頭來看到每晚在月亮和銀河的邊緣有我蓋的房子飄在星空里閃閃發光一邊旋轉一邊從西向東穿越整個夜幕然后低下自己的狗頭心甘情愿承認自己真是··的傻·。
輪到銷售員說了。
迪柯強調說:“賽博朋克,大家都很熟悉了……一種思緒,一種情緒……情感推動……對于自己人生的看法是……說到情感,下面這位阿希莫夫老師情感經歷可比我豐富多了,大家一定久等了,有請他上臺跟我們談談他最近的情感體驗吧。”
我眼睛隔著防藍光鏡片,看著周圍所有在笑著的人,講師和學員們。我看著他們但是卻又沒有在看他們,而是在關注那些正從他們身體輪廓周圍朝外慢慢擴散的一道道虛光。光還不夠多,還不夠虛。我低頭繼續偷偷喝酒,酒精驅動那些手指,讓它們自己去觸摸鍵盤。
阿希莫夫上臺鞠躬,開始演說:“大家可能對我有些誤會,其實我最近……跟迪柯老師相比……當然前面蕾古恩老師還有蘿林老師安尼老師都說得非常……怎么說呢,科幻嘛,就是一種……一種表達自己情懷的利器……打磨鋒利然后就可以拿來捅女生哦不對不好意思……下面的零老師也是我多年的好友,我預感正在有新的大作在他手中誕生。”
銷售員說:女人,我要的是女人,只想要一個女人,十年前我跟一個女的許下承諾,如果有一天可以的話,我會為她蓋一座酒樓,她負責當領班,帶著她那些同鄉和姐妹們,在永遠不會有人來欺負自己的地方開開心心生活一輩子。他最后說:我決定了,我要蓋一座酒店,三十七層樓高,漂浮在地球同步軌道上空,我和那個女人永遠住在里面,不分開不離開。
阿希莫夫指出:“不要害怕媚俗,這是我們接近……市場,資本,我不是很懂,但確實這幾年我也……不應當害怕它,應當去面對它們……漂泊生活是一種財富,很具有詩意,不過我當然還是比不過……什么時候我學會了騎摩托車……賺錢嘛,說到賺錢,接下來是不是該讓馬爾丁老師上臺來解釋一下致富經驗了?”
馬爾丁為了這次培訓特地準備了一篇稿子,事前他發給我看過,所以我也更不會再聽他細說。我的頸子一帶在無休止地發熱,我聽見銷售員技術員科幻作家三個人在我旁邊的餐椅上坐在一起大哭大叫的聲音。
項目真的運作起來了。三十七層的五星級酒店,太空建筑物,人類有史以來最宏大的永久式空間站項目開始正式推進。
“寫作啊其實是一種對話,不是什么難事……不要害怕套路,天下動漫一大抄……去年在三亞和海口我遇到幾個……火箭發射那天我也去了……劉星棋對我說……什么都行,太空撿垃圾都能拍成動畫呢對吧。”馬爾丁說。
剩下來的不過是些具體事項,有不少地方乍看上去很困難,但其實只要有錢就能解決一切。技術員初步測算出,想要將三十七層大樓的所有一切組件發射上天,即使使用超輕型合金,按現有技術也必須連續發射至少一百枚巨型運載火箭才能完成,成本先不談,一開始也找不到那么多火箭。科幻作家對他說:兄弟你真笨,火箭本身也用超輕型合金來做不就能提高載重量了嗎?銷售員對他說:兄弟你確實是笨,找不到火箭,我們自己成立一個航天公司不就行了?技術員反問:那我們哪來那么多發射基地?但他馬上反應過來,開始罵自己笨:我們自己開建筑公司,自己用超輕型合金建造需要的發射場不就行了?
大家把發射基地定在海南。整個海南島沿海一圈,一共建造了三十四個巨型火箭發射基地,因為有增強實境建造技術,項目推進速度極快,花了不到半年就全部建好了。
“不要故意搞得太難,太深奧……沒人看的科幻小說就是最大的失敗……劉老師和王老師的項目我也參與過……這個圈子里面騙子實在是太多……自我營銷也是作家必須的……培訓營是有教材的,我讀過,建議大家一定要看。”馬爾丁說。
接下來是克拉科上臺,他的講座題目是關于如何設計一個出色不落俗套的點子。很明顯這種題目對我這樣的寫手來說是沒用的。我現在的腦子也已經不能聽懂他那些邏輯性非常強的演說了,手里文稿的后半部分開始寫得錯字連篇,不成樣子,酒勁看來真的是上來了。我突然間不想讓那三個人的計劃太順利地實現,于是設計出一群代表權威機構意見的傳統專家學者教授、研究院院士之類的,專程來阻撓那三個人的太空酒店計劃。那時候距離第一輪發射只剩下一個禮拜時間了。三位難兄難弟馬上要面臨的問題就是怎么解決那幫老東西們。
克拉科先說:“關于點子,其實我也經常覺得困難……頭腦風暴,跟朋友們一起……可遇不可求……還是要有一點哲思性……探聽到世界的本質,這也是我們這些作家的工作。”
讓他們技術員想辦法殺了那幫老東西?不行,我不喜歡,況且也撞車了,跟經典科幻作品撞了。讓科幻作家去一個一個說服他們感化他們?得了吧,科幻作家算什么玩意兒,誰他媽會聽你的說服。銷售員是個騙子,一個騙子如何能搞定一大群高級知識分子?又是一個難點,但是我已經有了預感,假如能解決這個問題,那么這個故事就能夠擁有一個真正有些意思的結尾了。
克拉科然后說:“可能跟你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其實最喜歡寫戀愛情節……情感確實是非常重要的……甚至于包括,啊,一些比較肉感的……科幻也不外乎人情……總之都是由人類的欲求不滿來推動的故事。”
專家們的權力非常大,只需要一兩句話,整個項目就將徹底失敗。銷售員在朋友們面前哭了,不是哭自己賺不到錢,他是一個騙子,他不怕沒錢,他怕的是已經十多年過去了,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而且是最重要、精力最好的那十年,就因為專家們的幾句話就要全部葬送,徹底完蛋。他想到他自己,同時想到那些無數的跟他一樣的人們,那些沒有力量的人們。他悄悄離開公司,一個人走路,是真的走路,不坐飛機不開車也不騎摩托,從公司總部步行走到廣州,他頭一回見到那位女技師的城市。
十多年過去了,城市越來越漂亮,樓越來越多,銷售員發現,就算自己想要拋棄一切去找到原來的那個人也已經不可能了。他沒有什么復雜計劃,他就是想要再見一面那個姑娘,只要再見一面再說一句話就可以。但是連這個都不行,都做不到。
克拉科最后說:“時間是有生命的……我們與它融為一體……它這條河流代表了我們的一切,也吞噬了我們……虛擬中我們改變了它……作為一個創作者來說,這樣的寫作方式我覺得就沒有遺憾了。謝謝大家。”
快到吃晚飯時間了,肚子餓,但我沒工夫理睬。百萬大作家上臺花了五六分鐘時間把前面所有人講過的內容簡單夸獎過一遍,然后開始提到如何讓小說變得更美麗更吸引讀者的眼球,更能讓出版社編輯和評委們眼前一亮,進而提高征文晉級、雜志上刊的機會。全是浪費生命的東西。生命是多么寶貴,在那時,我是多么想離開那里,多么地想念方葶的擁抱和親吻,想念余荔的肚臍,人魚線,那一雙純潔無毛的腋下。生命在我的身體上,我的身體卻不屬于我,那么我的生命又如何留得住?
生命怎能用來白白耗費?想到這點,銷售員感覺自己這輩子已經失去了意義。他在小超市買了一塑料袋的酒,隨便拿的什么種類都有,拎在手里,開始無止境的步行。邊走邊喝,從城市東頭走到西頭,專門走小巷子,那些CBD,那些南沙區,那些小蠻腰,在他看來并不是城市,只是一堆空架子,只建筑在電視新聞上。
他尋找他自己認為存在的城市,就像他從小出生成長的那種地方,那些老舊街巷。塑料袋喝空了,扔了,再去超市里補充新的;從白天走到深夜,他隨身背包里帶著睡袋和帳篷,躲在開發商新建小區和城中村的空隙里面過夜。醒了之后,不論時間早晚天色黑白,繼續邊喝邊走。手機沒有電了,無所謂,手表也丟了,喝得太多忘了放在哪里或者給了誰,從此他在城市的皺紋深處失去了時間,離開了互聯網所定義的文明。手腳的皮膚持續麻木,只剩下腦仁里一小團敏銳的觸覺神經在感知周圍環境:所有那些風和雨水,蒸汽和臭氣,地上的水洼以及墻皮剝落后露出來的比他年紀更大的磚塊。酒精慢性中毒讓他最后已經無法看見顏色,只剩下腳下道路的白,和除了道路以外其他一切地方的濃黑。
最后一天,最后一天終于到了。我把防藍光眼鏡背后那些眼淚水擦掉,為那個故事搞出了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他發現自己被人給擋住了,沒有辦法再往前走。不能再走的銷售員于是再也站不住,癱倒在對方懷里,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著的是一家足療店。那個女服務員,十多年前那個姑娘,現在在給他按摩,見他醒了,建議他拔拔罐子除掉酒癮。
他醉了有整整五天。女服務員的女兒五六歲樣子,一邊抱怨他渾身臭氣一邊幫他蘸水擰毛巾然后蓋在他額頭上。銷售員用牙咬住足療店的便宜貨枕頭,哭了整整兩個鐘,花了兩天時間在店里療養休息,身體漸漸恢復過來。知道他的難處后女服務員告訴他,十多年過去了,自己這十來年里從來沒有指望他會信守諾言,什么幫她蓋一座只屬于她自己的酒店之類的;但那個諾言女服務員自己從來沒有忘記,應該說是怎么也忘記不了。
那就好。你和孩子跟我走,我認識幾個朋友,我知道一個地方。銷售員告訴她。
然后就好說了。女服務員連同自己幾個信得過的姐妹一起,用大家嫻熟的功夫搞定了那一群專家學者,有溫柔地說服了的,也有比較兇狠地威脅了的。故事的結局,太空酒店建成了,銷售員與女服務員一輩子定居在酒店最頂樓的旋轉餐廳里,每天隔著玻璃望向地球,辨認著太平洋上的熱帶氣旋與澳大利亞那些森林火災現場星星點點的紅光。技術員和科幻作家住在三十五樓總統套房,兩個人平分整個樓層,其余樓層客房里面的是女服務員的家人和同行姐妹,以及一群不知道從地球哪些陰暗角落里投奔過來的志愿者。那是一座永遠運行在同步軌道上的五星級酒店,男廚師和女服務員,志愿者和女服務員們,所有人在里面生兒育女,靜靜看著周圍一年又一年不斷增加的其他太空建筑物,一切都如同科幻作家構想的那樣,連手機信號網絡后來都接通了。人類的太空移民時代從此開始。
結束。再往后全是陳腔濫調,沒有任何繼續寫下去的必要。可以交稿了。
那天晚上九點半左右,我把故事的結尾完全碼好了,然后一頭倒在營地餐廳不銹鋼桌子上呼呼大睡,等醒過來的時候兩條腿麻得像泡在螞蟻缸里一樣,周圍燈光都已經熄得差不多了。不要說什么培訓講座,就連晚飯都吃過了,只剩方葶坐在我右面椅子上認認真真對著電腦在碼字。
我肚子餓得發酸,看我醒了方葶知道我沒吃飯,給了我半袋子面包片,然后問我怎么喝那么多酒,還說寫作營的老師看到我上課時候喝酒喝醉了很不高興。一邊吃面包我一邊問她是哪個老師這么說。當然毫無疑問,是那個百萬大作家。我把面包吃完,包裝袋扔地上,說,你別理他,他就是個二逼。方葶笑起來,說,我也發現了。
飯廳里沒人,人已經全部去外面一股干涸的河床上看銀河。用涼的礦泉水漱完口之后,我一把摟住方葶抱過來,好好吻了個遍,把自己的鼻子埋在她雜亂的馬尾辮子里探索她的氣息。有點酸酸的,很香,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