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1年秋天在重慶，玉總跟我提出要求，讓我憑自己的興趣去寫科幻小說，只寫給他一個人看就行，全世界其他人都沒有機會讀到也沒關系。他按字數給我算錢，長短不限，有本事寫一百萬字也不要緊，最關鍵的要求只有一個：跟別人不一樣，跟古今中外全世界所有人寫過的所有科幻小說都不一樣。

　　我心想這他媽還不容易。我們的出版和編輯，對投稿人的要求奇高無比，假如說把那些投稿門檻全部取消，所有的人情稿、交換稿也全都不要的話，每年光中國內地至少就將冒出十幾萬篇原創科幻小說，他們的創意將是讀者編輯和評論家們聞所未聞、無法想象的。問題在于不可能有機會讓他們的這些稿子面世。每年，每月，每天，每位國內科幻評論家都在吶喊著說：有創意不俗套的小說究竟在哪？其實全都在各個報刊出版社小編輯們的電腦回收站里。寫科幻小說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要聽從任何人的建議，評論家的不能聽，讀者的也不能聽，什么導師、寫作班、出版社的意見更不能聽。

　　中國這么大，有這么多人看書，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明確說出來什么叫做科幻，什么算是科幻小說。每個人都在說話，每張嘴巴都在發表意見，所有人都喊著：“啊！新的劉星棋在哪里？我們的冰與火之歌和星球大戰在哪里？我們什么時候能搞出漫威宇宙？”但是，當你真的寫出這些東西給他們，他們則會說：“這仿得也太像了，就知道模仿，啊！中國科幻何時才能原創？”要是你真的按照他們的會議精神去創新，他們又會說：“這不像科幻，我們需要的是純粹的核心的科幻，就像劉星棋那樣的作品。啊！中國科幻什么時候才能走上正軌？”你跟著那些聲音去創作，你走的每一條方向都會被他們親自堵死。沒有人知道什么是好東西，沒有人知道該怎么辦，沒有人不在說話和吶喊，你要不嫌浪費自己生命的話盡可以去聽他們說，只是完全沒有任何用處，別怪我們事先沒提醒你。中國十幾億人，幾乎個個都識字，一本科幻小說印出來，首印六千冊，全國范圍內只能賣出去一兩百本，剩下的讓圖書館拿走幾本，其他五千多本全部進廢紙回收廠，怎么追究？每一個人都有責任，每一個人都不是無辜的，你只能對你自己的想法負責。

　　那天告別方葶，回到家之后是十一點半，我抄起電腦寫了一通，隨便寫，反正除了玉總那里之外也沒有別的地方要。簡單說就是一段事情，一個發生在科幻環境下的跟“科幻”無關的故事。一個大學文科教授，經過別人介紹參與了一項宏偉的大工程，上級的命令說，需要把從《詩經》開始一直到《紅樓夢》為止的所有古代文學經典全部刻在地球表面，并且讓它們能夠長時間保留，留存期限以十萬年為計算單位。文科教授對理工知識一竅不通，瞎指揮，讓施工單位把《蒹葭》刻在壺口大瀑布的黃土高原，《論語》刻在泰山的山體表面，《楚辭》刻在江漢平原，《子虛上林》刻在西安。河南一座小山丘整個削平，把《龜雖壽》刻在上面。《木蘭辭》全文所有文字筆畫挖成渠道，在NMG大草原上開挖。唐朝的代表作是《望廬山瀑布》，這個教授讓人把整個廬山從頭到腳削掉一半，露在外面的山體峭壁上用直升機和起重機刻字。代表宋朝的是《明月幾時有》，大家在海南島旁邊專門造了一個圓形白色小島，用來刻文字。然后他們返回NMG，在草原上修了一條長幾百公里、寬幾公里的大路，路面用銀粉寫了一行馬致遠的散曲。明清都是小說，大家在東海的海底用金屬材料做了長度將近一公里的鐵棒子，沉到海底去，棒子上面刻著《西游記》全文。最后是《紅樓夢》。項目組把工程現場設在喜馬拉雅山上，用炸藥把珠穆朗瑪峰北坡的積雪炸掉，在山坡上刻下《紅樓夢》全文，然后把雪灑進文字溝槽里，保證萬年冰封不化。然后就結束了。沒有反轉，沒有對未來的恐懼和現實的反思，沒有外星人，沒有機器人，沒有賽博格，沒有時空穿梭，沒有人類滅亡，沒有驚天陰謀。沒有愛恨情仇，沒有鄉土家族史，沒有社會圖景，沒有城市人墮落的精神生活和肉體生活，沒有上山下鄉，沒有支邊，沒有隱喻，沒有形式創新和先鋒實驗，沒有意識流敘事和復調敘事。沒有生態反思，沒有女性主義反思，沒有后殖民時代反思，無法套用本雅明雅各布森托多洛夫羅蘭巴特艾布拉姆斯燕卜蓀熱奈特。簡單說，它就是一堆不帶來任何美學價值的漢字。

　　寫完之后我發給玉總，催他快點給錢。三個小時不到之后玉總給我發來微信，說，好的零老師，文章已收到，錢馬上打。那時候是十月份。再往后的兩個月，在回憶中光陰一晃而過，我還是老樣子，基本上沒做多少有意義的事情，每個禮拜日的市內聚會我也不是每次都去。從十月中旬到十二月初，大概只去了三四次，見了方葶三四面，那幾次因為活動總是周圍有人在，我和她都不方面私下單獨會面，都沒有單獨說過多少話。那段時間余荔很忙。她一直都忙，我沒空問她，她也不可能主動來找我，所以微信上都沒聊幾回。

　　潛意識里我其實是在等待，等待一次新的環境和新事件對我自己的新鮮刺激。沒有刺激我什么都寫不出來。2021年十二月中旬，在上海的大型評獎活動，我跟方葶約定好了一起去，我在等待自己能否在那邊找到什么新的刺激。我預先已經想好了要帶她去哪兩個地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