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喜歡靠著床欄，點著油燈睡覺，他覺得這可能是自己的一個習慣。

　　阿娘走得早，阿木從小和阿爸生活在一起。阿爸下田種菜，養雞喂魚，想盡辦法為阿木攢學費。阿木在山腳下的一間學校里讀書，但阿木怕黑。放學回家，要走很長的山路，總會走到天黑了，才看見房屋前那盞微弱的燈。所以阿爸總會在放學前一小時就挑燈下山，在校門口旁等阿木的身影出現。在路上，無論天明天暗，阿爸都會點亮油燈，照亮回家的路，而阿木總會不停嘴地在跟阿爸講當天發生的事，無論大小事，阿爸都會認真耐心地聽完，時不時還搭上一兩句話，每到這時，滿山野都是父子兩的歡聲笑語。晚飯過后，阿木點亮油燈寫作業，阿爸就在一旁安靜做著雜物。阿爸的老屋很小，只容得下一張床。睡覺前，阿爸鋪好被子，阿木睡里面，阿爸睡外面。從小到大，阿木都喜歡在睡前和阿爸講起自己的夢想，他說，他會努力讀書，走出大山，賺很多很多的錢，把阿爸接過去享生活。阿爸沒有接阿木的話，只是輕輕地嗯了一下。感到什么似的，阿木也沒再說下去，只是習慣性地轉過身，背靠著阿爸，感受著阿爸身上的熱氣，安穩地睡了過去。油燈燃盡，夜安靜了，只剩下窄窄的床里傳出的呼吸聲……

　　三年后，阿木如愿地考上了城里的一所好大學，在阿爸的目送下，他揮手道別，讓阿爸等等自己。大學的床很寬，他每晚都會點亮那盞油燈，放在床頭陪他入睡。好幾次一覺醒來，都發現自己靠著床欄睡了一晚。有幾次，他把自己縮到墻邊，想試著讓自己不靠床欄睡覺，結果當晚難以入眠，翻了幾個身，又靠在床欄上，才睡得著。后來，他努力忽視室友的嘲笑，把靠著床欄睡覺當作是自己的一個癖好。然而，阿木不知道，這個癖好一跟就跟了他整個余生。

　　阿木越來越不喜歡聽阿爸嘮叨，回家看阿爸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到后來，少到除了每年阿娘的忌日，就再也沒有回過去了。曾經向阿爸承諾過會接他進城的這件事，阿木再也沒有跟阿爸提起過，阿爸也從未說起這件事。直到那年那天，是阿娘的忌日。夕陽西下，阿木站在阿爸的身后，看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瘦弱的阿爸，正為阿娘小心翼翼地掃墓，誰也沒有先說一句話。凝固的氣氛壓得阿木難受，阿爸突然開口了：“你不是說過要接我進城么？”他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阿木愣住了，支支吾吾地回應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你不是說過不去么，城里的生活不適合你這樣的人住。”

　　許久，阿爸站起身來，穩住身體，回頭看著阿木，提高了聲量：“俺是怎樣的人，是丟你臉的人？你以為我真想進城了，我可是你的阿爸！”夕陽照在他的身上，這似乎成為了他最后一絲溫暖。

　　這是他們第一次吵架，也是最后一次。最后，阿爸沒有進城，繼續留在山里。阿木氣阿爸無理取鬧，和阿爸賭氣說不再回家看望他老人家，而他也做到了。他依然喜歡靠著床欄睡覺，只是，他比以前更難以入睡。他試著點亮那盞起塵的油燈，更加難以釋懷。他找他較好的老朋友說起這件事，老朋友聽完后，只留下一句話“兄弟，這病很好治，也很難治。我勸你回家一趟，才不留遺憾?！?p>　　那一次，阿木放下自己所謂的身段，開車回家看望老爺子。然而，當阿木看到阿娘的墳旁多了一個墓，他再也忍不住，跪在那里放聲大哭，引來了正在澆菜的阿嬸。阿嬸說：“你阿爸身體熬不過這幾年，他想進城多看看你。但老頭子糾結了很久，畢竟，這破屋子可是他一輩子的命根子，他離不得呀……”阿嬸后來說了什么，阿木沒有再聽下去。

　　他蹣跚地走進阿爸的老屋，看著那間曾經庇佑自己長大的老屋，那些熟悉的家具補了又補，還在擱在老位置默默地等候些什么，只是真正在等待的人卻不在了，只留下他那淳樸的氣味。唯一不同的，是他曾經最喜歡的床還在，只是修上了床欄，多了盞擦的明亮的油燈。他忽然間明白了什么，淚如雨下。

　　所謂的床欄，所謂的油燈，不過是圖個來自家的安慰。真正解不開的，是那份自己不注意，卻忽視不了也等不起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