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我答應了阿武——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去往B市,開始嶄新的生活。只是這新的生活對我來說就是如此嗎?還是我根本沒得選擇?
阿武拿著他的存款租下了一間店鋪,按照我的心意開了一家花店。每天早晨他陪著我拉開門簾,開始一天的營業。我拿著水壺,為鮮花裝點“晨露”;他陪著我忙碌,買來熱氣騰騰的包子和豆漿作為早餐。
只是在距離拉近的同時,當阿武情不自禁地吻我時,我卻下意識地閃躲著,“對不起,我們重新……重新來。”
阿武笑了笑,沒有讓我難堪。他自然地轉過身去,拆開一邊新進的花骨朵,將它們插在玻璃瓶中悉心照料。
“沒關系,我等你。等你覺得可以真正接受我的時候。”
我們的生活確實如阿武一開始承諾所說,平靜而又安穩,這是漂泊在外的我一直都向往的生活。花店的收入不上不下,沒有虧損,但也沒有太高的收入。時間久了,我開始有些著急,想方設法地出主意想增加花店的收入,跟劉武的爭吵和分歧也由此開始。
他不明白我為什么總要去爭上游,去追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無法向他解釋我想要奔往伊甸園的那個夢想。分歧就如一條鴻溝,我們彼此之間的嫌隙越來越大,不知道該怎么重回一路。
阿武開始變得神出鬼沒。
從前他都是陪著我在花店里呆上一整天,再一起關店回家。而如今每到晚上六七點,他就準時消失,直至凌晨再回到家中,我嗅到他外套上的酒氣和香水味,卻總是選擇將嘴邊的話默默壓下,將他換下來的衣物扔進小小的洗衣機中,再重重地往里倒洗滌液。
直到那天,時針迫近四點,阿武卻依然沒有回家。
我終于按捺不住找到了那間酒吧,我看見阿武手拿著一支玫瑰,那是店里賣剩下的一支,被他帶來了這里。他單膝跪在地上,將那鮮艷的玫瑰遞給妖嬈的女孩,周遭是一片哄笑起哄之聲,然后我聽到了阿武的聲音——
“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吧。”
那一刻我的眼中只有那束玫瑰,那束全身尖刺的玫瑰。玫瑰的尖刺處理起來很麻煩,我在修剪它的時候總是被刮傷好幾次,我的大拇指輕輕向內彎曲,觸碰著自己的小指,來來回回,一次又一次。
我沒有走入人群,沒有發火吵鬧。我默默回到了家里,那間寬敞明亮的屋子已經迎來新的一天最明亮的朝陽。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沒有留下一句話便離開了那里。
客車站凌晨的售票大廳是開放著的,我抱著行李箱在鐵椅上坐著候車,直至客車進站,我重新回到了那座辭別已久的城市。
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最初我和陸曠在一起的那間小小的地下室中。
我丟下了手中的箱子,抱住陸曠的那幅畫癱坐在地面上,我的手指來來回回地撫摸那幅畫上顏料結成的顆粒,這是我唯一的療傷方式,我別無它法了。
我沒有華麗的裙裝、沒有明亮的屋子、沒有去往伊甸的機票、沒有平靜安穩的生活。我想要落淚,但眼淚卻好像已經干涸,一滴都流不出來。
睡吧,睡吧,睡吧。
等一覺醒來,這些事就會被忘記。
很久之后,像是過去了整個世紀,地下室的小屋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隨后有人踹開那扇本就翕動腐朽的木門,一群身穿警服的人上前將我制服在地,強迫我與我懷中的畫分離。
“譚文,警方現在懷疑你和兩起謀殺案有關,請隨我們到警廳接受調查。”
我歪頭看了看自己手上冰涼的手銬,昏暗的燈光照射在上面,銀白色的光芒像月光,又像極了刀刃舉起來的寒光。我看了看地下室內灰白色的墻壁。可惜了,連扇窗戶都沒有,這一刻我很想看看窗外的景致,外面究竟有什么呢?
低下頭,我忍不住笑出了聲,我聽見自己麻木的聲音:“哈哈…哈哈哈……好,我會配合你們,接受調查。”
審訊室里,我背靠冰涼的座椅,雙手被手銬禁錮住。
穿著深藍色警服的警官把臺燈打開,橙色的燈光瞬間布滿了我的整個瞳孔,擴散到我的整個世界。
“譚文,交代一下你和陸曠的過去吧。”
“我和陸曠……”
在一陣朦朧中,我陷入了回憶,緩緩說道:“我和陸曠……是大學里一對天造地設的愛侶。我和他都是藥劑學專業,但他是我高兩屆的學長。相同點是,我們都有更喜歡的專業。陸曠喜歡繪畫,無奈他家里的人是醫療世家,不同意他報考藝術專業;我喜歡國文,但是出于家中收入的考慮,當時學校的老師建議我讀藥劑學,因為正好有國家資助的獎學金,這對一個窮學生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不過……不管其他的事情怎樣,我和陸曠始終是相愛的。他是學校的風云人物,‘天之驕子’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只不過他生性冷淡漠然,跟學校里的同學不怎么來往,往日里身邊也就只有一個我。”
警官點了點頭,往筆記本上記錄著一些東西。
“這些我們已經向相關人員求證過了,的確屬實。那么說說剩下的事情。”
他手上握著圓珠筆,敲了敲桌面,“既然你們是親密的情侶關系,那為什么和后來沒有了聯系?”
我的十指在桌下緊緊相扣,冰冷的鐐銬像是不會融化的冰塊。
“事實上……從大學畢業的那天起,我們就分手了。”
“我們聯系過你們所在的大學里同專業的同學,他們都說你們的感情非常要好。既然如此的話,又怎么會突然分手?”
我苦笑了一聲:“長官,畢業季分手的情況并不少見,況且他是醫學世家,我是從農村出來的窮學生,迫于家境的懸殊,我們也注定不能在一起。”我長長的呼出一口冷氣,將心中的那些抑郁不平按捺下去,“警方應該也知道我的家境吧,我這樣的人,和他又能說什么以后……早些分手,至少結局會好看一些。”
坐在對面的警官翻了翻我的資料,沉默了幾秒鐘后,扔出了一句硬邦邦的話:“那你知道,陸曠被人殺害了嗎?”
“……”耳畔響起滴滴答答的水聲,我捏著自己的手指,喉頭上下滾動著,心跳聲變得劇烈,我說道:“我當然知道。”
對面那位警官的眼神瞬間如鐵釘一般扎在了我的身上,我看見他捏著鋼筆的指尖都收緊了不少。
“有什么好驚訝的嗎?他之前出事的時候,警方不是已經找過我了嗎?”
“沒錯,陸曠出事的那個畫展里,我們排查了當天所有在現場的人,你是嫌疑最大的人員之一。”
“那個時候,警方不是已經問完話了嗎?”
“你當時沒有承認自己的罪行,如今……警方已經掌握了一部分證據,你自己也應該知道自己被懷疑的原因。”
“我明白。”我向后輕輕靠在椅背上,像得了軟骨病的患者,身體嵌進小小的靠椅。“關于陸曠……因為我們是和平分手,所以在畢業幾年里我們仍保持正常的聯系。畢業后我沒有延續本專業,而是到一家出版社當上了一名初級編輯,過著通勤上班的生活;他則不顧家里人的反對成為了一名在職畫家。有價無市的市場……即使他是個天才又能怎樣?依然沒有人愿意買他的賬單。碰巧的是,那個時候我的老板和藝術展的主人有私交,在我的懇請下,他愿意幫忙掛上陸曠的畫,這樣就會有更多的人看到他的才華。我幫了他……我又一次幫了他……”
“但是我換來什么呢?”我抬頭看著警官,滾燙的淚水從眼眶中奪眶而出,“換來的是他在畫展的洗手間里,差點將我強暴。”我的身體輕輕顫抖著,像是在回顧什么恐怖的記憶。“那個時候時間已經接近傍晚,畫展上的游客都差不多走了個精光。”
“洗手間的門被反鎖上……我被他壓在冰涼的洗手臺上……他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開始對我施暴……我當時害怕極了,我想要掙脫,但是成年男子的力量太大了,我掙不開……我幾乎就要跪下來求他,讓他冷靜一些,說我和他已經結束了,請他放過我……”
“他終于松開了自己的手,倚靠在我身邊,跟我說這些年他過的有多么辛苦,多么的不如意。我不斷附和著他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不知道是哪句話又刺激到他的神經,他又突然發狂……”我全身發著抖,冷汗如雨一般從背后冒出來,打濕了身上的裙子。“他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初戀情人了,他就像是一只野獸。極度的恐懼下,我瞥到洗手池旁邊有一根鐵管,便伸手去夠,往他的頭上砸過去。”
“我只是想要自衛……我沒有想過要殺他……但是他倒在了那,一動不動,地上流了好大的一灘血。”
對面的人猛地起身,鐵椅在地上劃過一道尖銳的聲音,他的手掌重重拍打在桌面上,高聲質問我:“所以譚文,你就是殺害了陸曠的兇手!尸體呢?你把受害者的尸體怎么處理了?”
“……”我的手指合成拳頭掩面,冰冷的淚珠不斷滾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尸體去了哪里……失手殺害了陸曠之后,我真的很害怕……我聯系到了朋友……之后……之后是他幫我處理了這一切。”
那個警官緊緊盯著我好一會兒,而后慢慢平復了自己的情緒,又坐回到座位上,拿起自己的筆開始記錄,“你的那位朋友,是叫劉武吧?”
我沉默著,直到警官拿出一張照片,那張照片上劉武躺在血泊里,一把水果刀正插在他的心臟處。
“昨天我們接到了B城的一則報案,說有一名男子在出租屋內被人殺害,而他同居的女友就在當天不見了,而那個女友,就是今天回到這里的你。”
“……”
眼瞼向屋內的角落瞥過去,無盡的黑暗向坐在椅子上的我吞噬而來,我一點點,用手,用牙齒,將自己的衣袖擼了起來。在那露出的半截胳膊上,是一條條血淋淋的鞭痕,燙出的棕色煙疤。新傷舊痕,遍布了整個身體。
“警官,這些傷痕,就是他留給我的。他幫我處理完陸曠的尸體之后,就以此來威脅我,要我和他在一起,離開這個城市。他經常在我工作的地方堵著我,我被他逼的實在沒辦法了,只好跟他搬到了B市。我以為只要我乖乖聽他的話就好了,只是……我想錯了。一開始他是對我挺不錯的,很照顧我,他在外面的一間酒吧干活,我因為身體不太好,就在家里做些家務。我以為他是心疼我才不讓我出門的,后來才知道,他是想把我囚禁起來,不和他人來往。有一次我在菜市場同賣水果的小販多說了幾句話,他就怒不可遏,回來借著酒氣狠狠抽打我,我在床上痛了好幾天都起不了身。”
“既然如此,為什么你不離開他?”
“我不敢……他有我的殺人把柄,他威脅我,只要我敢離開,他就會把這件事情抖落出去。他說過,即使是他死,他也絕不放過我。我別無它法,只能一天一天忍耐。直到昨晚……他又喝多了……他一回家就把我踹翻在地,用酒瓶朝我砸過來。這次他是真的發瘋了,是要把我往死里打。我在逃跑的時候,情急之中……就把放在桌上的水果刀舉了起來……”
“他嘲笑我,說我膽子這么小的人……根本不敢捅人。我太害怕了,在他撲過來的時候閉上了雙眼,抓著手里的那把匕首,揮了下去……過了好半天……他都沒有聲音,我睜開眼睛去看,才發現……水果刀就在他的心臟……”
所有的話已經說完,在一聲劇烈的驟響聲中,我的心跳突然恢復到了平穩的狀態,警官對著自己的筆記和掌握的資料看了又看,最后說道:“譚文,你的遭遇雖然悲慘,但法律是有規章的,即便這兩次你是出于自衛……過度自衛同樣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那件碎花裙,“我知道。從我失手殺了陸曠的那刻起,我的良心就一直備受煎熬,我回到A市,就沒有想過再離開。請法庭……依據事實判處我的罪行。”
警官整了整他手上的資料:“我只負責審理你的案件,至于你的刑期,法院開庭那天會給你一個合理的審判。”
他將那疊筆錄推了過來,翻到了最后一頁,“把你的名字簽上吧。”
我接過他手上的那支筆,冷靜寫上自己的名字。
“你的小指頭……抱歉,出于負責本案,我必須要再問你一個問題。”
“你是說我截斷一半的小指嗎?”我翻起手背,看著那被截斷了一半的小指頭,習慣性的用拇指摸了一下肉芽張合的地方。“小時候調皮,在外面玩,就把手指弄斷了。”
那警官欲言又止,而后說道:“那你之前的男朋友劉武呢?他的右手小指為什么也是截斷了一半?”
我將簽好名字的筆錄推了過去,“警官,那就是你們需要調查的事情了。雖然我們是從同一個村子出來的,但是從我十八歲出來上大學,到畢業以后和他重逢,這中間空出的幾年時間里,我們從未見過面。我從何得知他的小指也截斷了一半呢?”
“你是他的女朋友,就從來沒有問過嗎?”
“問過,他沒有說,我就不敢再問了。”
“好的,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我會再調查。”臨走前,他鄭重地說道:“譚文,法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罪的人,也不會加罪于任何一個無罪的人。”
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的誠懇。
“對了,這邊有一位特殊人士要見你一面,好像是你曾經的大學教授。時間不多,就給你們幾分鐘。”
他說完便離開了審訊室,沒過一會,一個身穿灰色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譚文,你還記得我嗎?”
我看著他的灰西裝和鋒利的側臉,略微愣怔了幾秒。“我認得你的衣服,雖然已經不是黑色了。”
“你和我都明白,那天的畫展,陸曠他不可能……”
我微笑著,“何教授,以前在大學的時候,我就聽聞你的大名,也知道您的岳父是警察廳的廳長,您才可以走后門到這里。”
他狠狠的拍了下桌子,“你!”
我沉默的笑笑,“何教授,為人師表,你不應該這么失態。”
他的眼眶泛起了深深的紅色,喉頭上下翻動,哽咽著:“我只想知道,為什么……為什么?”
“我比誰都更想知道為什么。”我苦笑著。
“好了,時間到了,何先生,您出來吧。”警官在一旁提示。
我跟著收監的警官也走到了門外,轉身對何云生說了句:“何教授,再見。”
“在法院開庭前,你要在看守所呆一段時間。”
“我明白。”我點了點頭,看到看守我的年輕警察值班的座位上放著一本書——《最后一次機會》。
“你喜歡這本書?”我問道。
“嗯”小警察摸著書皮,有些悵然若失,“我當然喜歡這本書,Sean是我最喜歡的作家,可他這本書飽受爭議,他也因此陷入了輿論之中,也不知道會不會復出。”
“你不在乎他的失誤?”
“不,Sean雖然囂張一些,但作品是毋庸置疑的,我喜歡他之前寫的那些甜膩的戀愛小說,也喜歡他轉型后寫的這本……陰郁的人性小說。”說到自己心愛的小說,小警官的話明顯多了起來,“只可惜大家只期待從他那里看到浪漫的愛情故事,這本書當中周游和林琳的故事,很少有人會看懂吧。”
我久久地望著看守所的墻壁,用極小的聲音說著,小到只有自己能聽見:“如果他能聽見,應該會很開心吧。”
小警察突然嘆息了一句,“譚小姐,我聽到了你的遭遇,我非常同情你。法庭上請你如實相告,相信法律一定會給你一個公正的審判。”
我揚起一個好看的笑容,“謝謝你。”
“對了,我看你的資料上寫,你之前患有嚴重的臉盲癥,現在好些了嗎?”
我微微抬頭,仔細看著那個少年,在我的視線下,他的面孔像是被高溫炙烤的泥塑,融化成一灘泥土,然后破碎重組,化為一張我及其熟悉的面孔,也是我唯一記得的面孔——陸曠。
我笑了笑,嘴角的弧度逐漸加深。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這個病是不會痊愈的。”
有這樣一個故事,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犯罪率上升。
主人公是一名警官,負責調查一起殺人案,最后他將嫌疑犯的目光鎖定在一個美麗的少女身上。
少女是如此的天真爛漫,以至于所有人見到她的第一眼都會覺得——她怎么可能會是兇手?
但這個案子的疑點實在是太多了,警官必須例行公事。
一開始少女不愿意說出自己實情,警員們也無法對她動用私刑,于是換了一種審問的方式——不說出實情,就不允許睡覺。
只要少女有那么一丁點的睡意出現,一旁的人就會推醒她。
就這樣整整熬了七天,少女頭疼欲裂、雙眼通紅,憔悴的她終于支撐不住,說出了事情的“真相”,“真相”中她是如此的悲慘,“真相”是如此的難以啟齒,難怪她遲遲不肯說。
但不管怎么樣,她洗脫了自己的嫌疑,所以警官將她釋放。
后來過了很久之后,警官再次回想起這樁案件時,他突然意識到——到底是少女支撐了七天忍耐不下去才說出真相,還是她花了七天的時間將故事編造的爛熟于心,用七天的煎熬取得了眾人的信任呢?
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