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藤的里屋,這是一間并不寬敞的小房間,屋內燈光昏暗,四周墻壁是暗紅色的木板砌成,他坐在一個深黃色的四腳桌旁,桌上什么也沒有,桌子旁留有兩個黑色的矮木椅,椅子旁是一個1米5寬的小床,此外房間便什么也沒有了。
“白羊君,請坐,特意將你請來,想聽聽你的和平主張。”藤坐在太師椅上,和善地看著我,微笑如水中波紋。
對這個問題,我實在是無法回答了。于部落而言,他們是生命的氣,戰爭是一種自然而然、必然的選擇,部落和陽城就如同現實和夢想的關系,沒有人能從現實中躲入夢想中生存,與其說是部落對陽城的戰爭,莫不如說是一種對自己的抗爭,另一方面,對陽城而言,也是不能接納人口不斷膨脹的部落的。
部落、陽城就像果實與土壤,果實多了后,就必然掉落,那些在陽城異化的果實,也就成了霧的養分,像是在滋養著陽城的靈芝。所以與其說是戰爭,又不如說是一種自然的生態。
就個人而言,在臨到異化的時候,與其去采取尋找間隙進入中層世界這種從未嘗試過且實際上成功率也并不高的方式,還不如去陽城碰碰運氣。但我還是傾向于和平的,與其希望渺茫地抗爭,莫不如在余下的日子里,接受異化的安排,對敵我雙方都好,但這又不能成為和平的理由。
“和平,就是接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敷衍。
他雙眼微閉,眉毛下垂,像在咀嚼飲盡茶水后留下的茶葉。
“不錯,但現實不可接受。”他睜開了眼睛,又覺得茶葉苦澀吐出來一般。
“你看我年紀都這么大了,尚且想活,更何況是門外的小伙子們呢?以前我也像他們一樣,不過我現在年紀大了,也開始相信和平,活得越久就越能感覺到:霧是一條通道,順著它你會感受到無盡的痛苦和荒蕪,你想要的真相無非是順從。你說的間隙那是陽城人的,我們走不通,只能忍受,接受世界給予我們骯臟和苛刻的一切,也就是你所說的和平。但這是行不通的,陽城人是不會相信間隙的,而部落也不會一味忍受。你有空去山頂看看,就明白我所說的了。”
我不理解部落和陽城都不相信間隙,部落不會走向和平的說法,這或許和氣有關系,但我不理解氣為何物。藤的話讓我想起陽城的瞎算子,神神秘秘的,但又最后被驗證是對的。或許這是歲月留下的生活智慧。
他的話讓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無論怎么咀嚼,都無法消化。
“你是一個很有趣的小伙子,分明是陽城人,卻不自知,分明需要間隙,卻又要枉費心思去尋求和平,分明自己尋求和平都無用,卻又讓別人去追求,明明都沒分別,還要編個中層世界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說的這些,實際上正如他所說,我自以為理智清醒、分析起來頭頭是道,小事毫不含糊,可做的事情和選擇全是荒唐,從頭到尾徹徹底底的一個糊涂蛋,可即便知道了,又完全無力改變。像一個孤單單的野鴨子,順著急流胡亂地拍打翅膀。
不過我不認同他的話,我并非什么特殊的人,無非是隨波逐流罷了。我又問他如何尋找間隙的事情,但他對此完全不知。
他又問了我一些中層世界的細節,我給他一一作了解答,但他還是不相信真有中層世界,對此我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只能將我的經歷告訴他:白羊君自從脫離了Z君的身體,自成一個靈魂后,他就游蕩于中層世界和外層世界的邊緣,那是一個狹窄的過道,時間是水(這不是比喻),“滴滴答答”,純粹的黑暗里,單純的,在自己實質化的夢中生存,像是一顆等待發芽的種子,偶偶能進入中層世界,甚至能和此界的本體取得聯系。等到白羊君舍棄了自己的身體、Z君舍棄了自己的靈魂合二為一后,才算是將兩個生命像是兩層巖石樣壓縮到了一起,真正抵達中層世界,至于為什么有中層世界、外層世界的這種劃分,就如同世界也有語言一樣,這是它的本能。
我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將要去山頂的想法告訴他,他并沒有限制我。我辭別了藤,也不再愿等頌頌回來,這是我頭一次并非因厭惡癥而厭惡,胸部落像是和我格格不入的東西,我說不出哪里出了問題,或許這里是藍、綠氣的范圍,我這種暗紅色氣的人是無法快活的。想到頌頌也是綠氣,我覺得或許我與她也無法相處。
我想去山頂看看,那里是小溪的源頭,匆匆地出了胸部落,沒有看他們一眼,他們也沒有和我打招呼。我胸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壓抑,像是一只被困在水潭邊的兔子,哪里都是厭惡的,幽深清澈的水。
爬上一個陡坡,我站在坡頂上,又聽到溪水潺潺流淌,我看不到一朵浪花,卻能感覺出他們順流而下的喧鬧,“他們將流向何處呢?他們可曾思考過自己要去的方向呢?”這聲音使周圍更加安靜了。
山澗的風比別處要更冷、也更急,在其中行走,有一種憂愁、凄涼的感覺。走了一會,我臉上已經布滿了汗珠和溪水濺出的水滴,我擦了擦臉,手濕乎乎的,將手向右邊甩了甩,我臉上像有一條溪水,擦了好幾下,雖然水有所減少,但還是能感覺慢慢流下來的跡象。
在這里,我完全看不到周圍的景物,也不知道方向,憑著水流聲這唯一的線索,我向上磕磕碰碰地走,但我已習慣了這種節奏,現在想來當初青牛他們在追趕我的時候,我不要命地奔跑,除了摔了一兩個跟頭,卻沒有受大傷,簡直是奇跡。
我在無人的山澗里獨自行走,仿佛回到了游蕩在外層與中層間的生活,白羊在那里未曾想找過任何人,當然也沒有想過要找Z君,或許是Z君覺醒了風的記憶,我和他的聯系通道開通了一般,我能從很遠的地方聽到他的聲音,循聲找到出口并走出去,見到了親切的Z君。因為我生活在中層的邊緣,所以對大平原中層這個真正中層世界的間隙有天然的了解,我感受到了Z君走出大平原中層的急切渴望,我就指引他走出了那里。我也不想在大平原中層待著,更不想森林國就在那么一個地方,但是對于森林國最終在哪里、怎么去我也不知道。
至于中間那次見面,是我覺著他能聽懂我所說的話,我就讓他來找我。但很快我感覺那出口要消失了,我又跳進去,回到我熟悉的地方。最后一次,是我感覺他要死了,我頭一次覺得很難過、很傷心,覺得世界要塌了一半了,于是去找他,就成了現在的我。這是我三次離開我的世界,此外我就一直待在那里。
外層世界的人很聰慧、很博學、也飽含感情,可他們對于時間簡直是一無所知,像個文盲。其實,時間就是水滴,真要我再來細說時間是什么,我也說不出,但他們連時間是水都是不知道的,只會用抽象的東西和感覺來描述它,把它無限復雜化,說得像神明。
其實,時間在它滴下的那一刻,就裝滿了我們過去的所有,然后它又無限滴下去,我們所有的過去就都在那灘水里了。我們要找回過去也很簡單,就去觸摸水滴就行了。可是外層人是做不到的,他們看不到水,即便有幸能夠看到,萬萬千千人的水是混合在一起的,他們找不到自己的那些水。
現在溪水的流淌聲,就如同那個在呼喚我的聲音,于我而言,它似乎是天地間唯一的存在,可我知道,這些水與我無關,他們并不是時間那種水。我感受這么多的水,真是如此巨大的時間啊,可竟是死了的,它早已沒了靈魂,我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了。
我有一種莫名的直覺,沿著時間的“尸體”一直走上去,也許能找到間隙的秘密。
白羊待在那里的那段存在,無法用時間來衡量,如果硬要衡量,它有一池水那么多。但水并未聚在一起,我也并未在一處停留很久,水聲一直跟著我走,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并未有任何憂愁、孤單、悲傷的感覺,也并未有任何愉悅、快樂、幸福的滋味,唯一的感覺就是水聲,我是滴答中的白羊。
我所有的愛憎悲喜,全來自于Z君,并未有任何不習慣和奇怪的感覺,水滴聲從我的世界消失了,這些感情也成了水滴。不同的是,我以前從未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過,從未在身上聚集過一滴水,現在則不同,任何感受的水滴都滴在我的心里,它滋潤著我的心臟,讓它強壯、讓它停頓、讓它舒緩……這種感覺很神奇。
雖然我和Z君合一,盡量地想以他的身份活著,接受他的歲月,但我曾是一個間隙,合體后成為了一個新人得要尋求新的間隙,無論如何壓制這種情感,聽到這些“嘩啦啦”的水聲后,我再也無法遏制了:“我要尋找間隙,縱使天涯海角。”但我也知道可能如同外層與中層的關系一般,內層與中層世界也是互為間隙關系。
“去那些和平!去那些厭惡!”我懷戀那些“滴滴答答”在我身旁的水,如此強烈,但我知道白羊君之前的那個世界也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間隙(掉落的殼)罷。
在這里慢慢行走,我感覺又找回了我的軀體—白羊,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世界,“嘩啦啦、嘩啦啦”,這是一種更大的水滴聲,雖然他們是機械的尸體,但相比外層世界,他們是多么的親切、多么的真實、多么的純粹、多么地契合我的心。我找到了以前的感覺,且如此壯闊。
我也知道,再也無法返回那個單純的世界了,現在所處的地方,不過是類似的仿制品罷。一念及此,我的眼角又流下了熱淚,它是我借著Z君的身體流出來的,以前的我從來不會流淚,最多有無聊。
我喜歡這里的聲音,更喜歡這里無邊的黑暗,這種什么也看不見的,唯有自己存在的感覺。我已經是和Z君、風君合體了,想到這里,我的淚水更停不下來,在我的心里有一條“嘩啦啦”的河,它要流出這個虛假的軀體。
其實,說到底,我并不懷戀任何景致,無論是水滴聲還是黑暗,可以說其實我甚至討厭他們,我所懷戀的,是心里唯有自己罷!可是,我的心里,現在裝了太多的不屬于我自己的東西,因而我厭惡這種感覺,像極了厭惡癥。
在這里,我知道我只能得到短暫的安慰,稍微待久了,我就會產生一種自我欺騙的感覺,就會厭惡這里,我的心再也不可能單純地、單獨地存在著了。
“白羊君,也就是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蛋,Z君也是,風君也是,我們三個傻子合在一起,從里到外的蠢蛋。更可笑的是,還是朝著不同方向、各自不同領域的蠢。”
大部分時候,我不知道我是懷著白羊君,還是Z君、風君的想法,因為白羊君也不是以前的白羊君了,我們就像是三滴水合在了一起,再也無法說,哪一滴水是誰了。
對溪水,Z君是厭惡得很的,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我也覺著沒有那么純粹地喜歡了,我加快了腳步,不想這具軀體厭惡這里。
“明明都活在一處,還要編個中層世界來”。我想起了藤對我的嘲笑,他說得對,哪里有什么中層、外層,不過是我在左右之間搖擺所產生的錯覺罷了。我的確是個蠢蛋。
不過我知道我與他們也是不同的,我活在一種自我的無邊鄉愁中,而他們是不同的,他們是在沿著一處不斷行走的旅人。
越往上面走,風越急、越冷,我光溜溜的,受不住這種寒冷,不過這里的霧似乎更濃郁,這么冷我竟然適應得很快。我雖然無法用眼睛、耳朵察覺到霧的所在,但我力量的恢復、存在感的流逝速度加快了很多,這些告訴我:霧濃郁得難以理解。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聽不到溪水“嘩啦啦”的聲音了,由于我眼睛看不到東西,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到了山頂,不過可以判斷的是,溪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濕潤近乎要凝結成水的霧,一種介于氣體和液體之間的狀態,大概是它們在某處匯聚在一起形成了溪水。
“霧竟然能變成一條溪!”這個想法簡直要將我的大腦給炸開了。深不可測的霧,竟然變成了簡簡單單的一條河,忽然我覺得“霧和我們也并沒有什么不同,不過是一種需要存在感的特殊存在,若不然,霧為何會異化成水?”我很難想象除了霧本身還能有什么東西能異化它。
“如果說霧能夠異化霧?那么是否我被我自己異化了?”我、風君、Z君互相異化了,間隙也許也是霧的一部分,在中層世界來異化我們的存在。可我即便知道了這點,也毫無反抗的能力和欲望,因為我必須尋得間隙,這點是無疑的。
我明白了,懂得了藤君所說的:“你說的間隙那是陽城人的,我們部落走不通,只能忍受,接受世界給予我們的一切,也就是你所說的和平。但這是行不通的,陽城人是不會相信間隙的,而我們部落人也不會一味忍受。你有空去山頂看看,就明白我所說的了。”
“胸部落最靠近山頂,藤君作為部落首領,自然是知道這里的,他也一定知道間隙意味著什么?他們早就知道了間隙的真相。所以啊,藤君選擇了忍受、接受世界給予他的一切,也就是平和地和世界相處。此刻我真正理解了藤君,理解了胸部落對我的態度。也正是如此,胸部落才明白陽城是夢。”我懂得了紅色的含義了,也明白了胸部落是永遠不會消失的,他們不會融入陽城,也不屑于。
我真想說:我真他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幼稚的自以為是的蠢蛋!
“可我,還是想尋找間隙啊。這是一種無可救藥的蠢,明白了真相依舊癡迷于迷途,或許我真是陽城人,地地道道的陽城人。”
部落這么多人入侵陽城,最后肯定還是有人留在了城里的,陽城也是知道山頂的含義的,可他們還是有人相信了間隙,比如T君。
山頂不過是一副極致的景象,我去過的所有地方應該也是有霧異化霧的,現在想來,“我們為人之初的存在感到底是從何處來的?莫非是我們也能異化一些東西?”Z君存在我身上的那種刨根究底的習慣又來了,不過對此我并不討厭,所以也就任由他發揮。
我本想在山頂再待上一段時間,可這里的霧太濃郁,存在感流失的速度很快,我怕再過一段時間,就有可能要被異化,于是,我便下了山頂。
雖然待的時間不長,可山頂在我的心里留下一顆懷疑的種子,我又不知道何去何從,我要尋求存在感的唯一方法就是尋找間隙。可若要真的找到了間隙合并后又是一種異化,這是矛盾的,二者必須選擇其一,承受其一的后果。但我并沒有做過多思考,因為我喜歡間隙啊!這就夠了,雖然我允許Z君偶偶向內思考,可是一個勁地挖掘下去,我實在是受不了。
我得回陽城了,在部落是得不到間隙的線索的,找荃、講故事的老人或許有用。下山的速度要快得多,我沒有特意去控制速度,“呼啦啦”的風從我耳邊吹過,我隨著山坡的緩陡而慢快,我并不害怕黑暗的阻礙,相反在其中奔跑,是更自由的,我又短暫地回到過去的感覺。
經過胸、臀部落我并沒有停留,那里沒有值得我可以留戀的,而黎那里雖然我并不厭惡,但也沒有東西可以給予他們了,所以也不愿意進去看著他們枯瘦的樣子使得我傷心。
雖然實際上花費了很久的時間,但回來時時間似乎過得更快,很快我就來到了陽城的邊疆,我看到他們在進攻陽城而不敢靠近,怕他們看見我身上的紅氣把我當作敵人。我遠遠地躲在較遠的山坡上,只能等著他們進攻停下來后,再一個人進去,希望城墻上的士兵看著我的紅氣不要拿弓箭射我。
我看不清楚城墻上射下來的箭,部落零零散散的,十幾個人不要命地往里沖,他們像是受驚的獵物瘋狂地逃命似的。這讓我不禁想起Z君在城墻上最痛苦、最后的時光。當時,我聽到Z君的聲音,急忙趕過來,發現Z君的靈魂即將消散,身體也快異化了,我感到極其傷痛,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就像是將我放在沼澤里,所有的一切都要被慢慢淹沒似的,但肉體并無痛覺。于是我在Z君存在感消散于無的時候,沖向他,我的肉體就消失了,他的靈魂也丟了一大半,我就成了現在的我。
或許他們奔赴的,也是他們認為的間隙一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