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臨安第三天，我們去了西溪，我發了一條朋友圈。

　　結果，幾乎不看我朋友圈的爸爸，在那條朋友圈后，接連留了七八條言。

　　“丫丫那么小，你帶她坐船，不暈嗎？”

　　“頓頓都在外面吃，不是甜，就是辣，孩子哪受得了？”

　　“你要么提前回來，要么買個小電鍋，給丫丫熬點粥，你媽做的肉松在箱子里，你找找?！?p>　　……

　　我看得有點心煩，便對妻子說：“我爸是不是更年期來了，真受不了他的遙控指揮，搞得像孩子不是我們親生似的?！?p>　　妻子白了我一眼：“等丫丫長大了，給她看看這條朋友圈，讓她知道自己有多幸福?！?p>　　女兒的確很幸福，四個人圍著她轉。

　　我一度很擔心爸媽的嬌慣會把她寵壞，但一件小事，改變了我的想法。

　　丫丫四歲時的一天晚上，妻子有應酬，爸媽好像也去了朋友家，我自己在家帶娃。

　　當晚，我需要加班，但女兒一直纏著我。

　　我對她說：“丫丫乖，如果你乖乖陪爸爸，不搗亂的話，我明天給你買玩具?！?p>　　然后，丫丫就真的安靜了。

　　結果，等我干完手里的活才發現，她靜靜地拿著我一件白T，用彩筆畫得五顏六色。

　　我當時就火了。

　　“這是爸爸的衣服，你怎么能在上面瞎畫？”

　　誰知，丫丫理直氣壯地說：“我才沒瞎畫，爺爺說我畫得好?！?p>　　我就知道，她真是被爺爺寵得無法無天了。

　　那天，我吼了丫丫。

　　她不服氣，拿起筆還要繼續畫給我看。

　　最后，我拿起桌子上的塑料尺子，打了她的手心。

　　那是她第一次挨揍，先是哭鬧，后來抓起我的手機就給爺爺打電話。

　　我爸媽火速趕到。

　　意外的是，我爸破天荒地沒罵我。

　　而是拿出厚厚一沓紙，那上面都是女兒的涂鴉。

　　我爸說，丫丫喜歡畫畫，連出去玩都帶著畫筆，畫畫也是表達，既然有這樣的愛好，我們就得支持，支持她的想象力創造力，鼓勵她釋放天性。

　　他還說，我不求丫丫成為什么畫家，就希望她能過得簡簡單單，快快樂樂。

　　說著，爸爸丟給我幾本書。

　　《嬰幼兒心理學》、《兒童發展心理學》、《心流》、《益智的100個小游戲》……

　　為了孫女的教育，我爸，一個高級機械工程師，開始轉行兒童教育領域。

　　他說，沒事多讀書，別整天有脾氣沒腦子，無能的父母才打孩子。

　　這樣的他，理性而又客觀，我根本無力反駁。

　　書看多，我爸就學以致用。

　　在我們家，經常會上演這樣的一幕。

　　我下班后剛在沙發上坐定，爸爸就來了一句：“洗手了嗎？回來就往沙發上一坐，不知道去干點活嗎？家是小莉（妻子）一個人的嗎？”

　　這時，丫丫會喊：“爺爺，你看我畫的這個人像不像你？”

　　爸爸立馬轉過頭去，一臉慈祥：“哎呀，我丫丫畫得真像，再畫個奶奶我看看?！?p>　　然后，再轉過頭來，劈頭蓋臉地訓斥我：“看家里被你造的呀？多大人了，好好的房子弄成豬窩?！?p>　　這時，丫丫再一次喊他，他馬上變臉：“哦，要吃蘋果呀，好，愛吃水果好啊，我丫丫好習慣特別多，爺爺給你點贊?！?p>　　什么叫秋風掃落葉般的無情，什么又叫春天般的溫暖？

　　沒什么比我家天天上演的這些情景更貼切了。

　　去年秋天，爸爸在健康體檢中，被發現肝區有幾個陰影，需要進一步復查。

　　第二天，他單獨把我叫到家里，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跟我聊天。

　　還破開荒給我倒了杯茶，然后，他問我：“兒子啊，你說人為什么會有隔輩親？”

　　我有點慌：“爸，您有話直說，我最近沒吼丫丫，天地良心?！?p>　　我爸居然笑了，笑得我莫名其妙。

　　然后，他自問自答地說：“當了爺爺，我才想明白了，之所以會有隔輩親，是把當父親時，沒能做好的事情，再好好做一遍?！?p>　　說到這里，沒有任何預兆的，我的眼眼有點酸。

　　爸爸說：“當年我簡單粗暴的學你爺爺，以及周圍父親的樣子，信奉棍棒出孝子，現在看來，那未必就是對的，對孩子，還是要賞識鼓勵，但爸爸對你，實在打擊批評得太多太多啦！”

　　“爸……”我想跟他說沒事，但他顯然還有很多話要說。

　　“中國式父親，全靠祖傳的一口志氣死撐著，明知自己不對，也不肯給兒子說聲自己錯了。”

　　“所以，隔輩為什么那么親？除了人老了，柔軟了，更重要的是，陪著我丫丫，就是把當年沒能給你的一切，加倍還回去！”

　　“我常常在抱著丫丫時想，如果當年也這樣多抱抱你，多好；給丫丫講故事時，也會想，多陪你看點書，多好……”

　　我爸越說越激動，我聽不下去了。

　　“爸，您別這么煽情，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我可不想當著您的面哭?！?p>　　我嘻皮笑臉地開著玩笑，主動起身給了他一個擁抱。

　　原來，父與子，沒什么是一個擁抱解決不了的。

　　江湖一抱泯恩仇，那一瞬間，我懂得了他全部的深情。

　　我也在人到中年驀然發覺：誰還不是個寶寶！

　　時至今日，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和爸爸的那場談話。

　　爸爸在復查后被確診，他肝部的陰影只是幾個脂肪瘤。

　　也是直到復查結果出來，我才明白，他那晚為什么跟我掏心窩子。

　　而他呢，一拿到這個結果，馬上對我變臉。

　　一會指責我沒下樓給他丫丫曬被子，一會兒又說我吃了丫丫的雪糕……

　　只不過，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叛逆少年。

　　身為人父人子，我聽得出這些指責背后，那份中國式父親欲揚卻一直在抑的示愛。

　　人為什么要傳宗接代？

　　成年后，我又一次在跟爸爸的貼身相處里，在隔輩親的濃稠里，有了自己的答案。

　　我們生娃，其實就是在完善修補那個曾經不夠完美的自己。

　　我們因為被愛而學會愛與自省。

　　生命也正因為這種最無私的體驗而變得生動、豐饒、慈悲。

　　如今的我，剛找到一點當爸的感覺，就有點期盼做姥爺的樣子啦。

　　我們都曾心如鋼鐵。

　　我們也終將擁有繞指柔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