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萬只鬼影，便是成千上萬道陰氣，一旦它們追著尹午沖入黑風村，那整個村寨的人只怕都會被陰氣吞噬，化作這漫天鬼影的養料。

　　往日里，這些鬼影有著神像的約束，還不會主動踏入村寨的范圍，只是在斷崖邊緣游蕩，尋找那些什么準備都沒有就試圖跑出村子的蠢貨吞吃。

　　但這一回，神像上有三個腦袋三張面孔，三張面孔卻俱是無動于衷。

　　對于祂來說，整個黑風村的全部人丁，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吞了尹午這一個先天來得大補。

　　過去對于黑風村的那絲憐惜，不過是避免竭澤而漁的選擇罷了，如今有上佳獵物在眼前，祂哪里還顧得上對這些“牲畜”的憐惜？

　　話雖然難聽了點，但黑風村等人，對于這尊只差一步就可以地上飛升的全真仙人來說，的的確確只算得上是畜養的牲畜罷了。

　　他們之所以能活著，只不過是因為可以源源不斷地為神像提供些微的陽氣，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價值。

　　黑風村長明顯也想到了這一點，身形一下佝僂了許多，顫顫巍巍地望向神像，嘴唇輕輕蠕動：

　　“黑風君，請您……啊！”

　　那神像又如何會去在意手中螻蟻的話語，眼看著尹午逃離無蹤，鬼影一時半會兒又追不上，當即巨手一松，將黑風村長并四個孩童朝地上一扔，便大步向斷崖方向走去。

　　“村長！”

　　先前丁鶴撲倒在地，還沒來得及爬起來，此時見到黑風村長又被丟了一回，連忙就地一滾，穩穩將其接住。

　　幸好這一回黑風村長是被神像從腰間丟下，下落不算太高，丁鶴臉色雖然蒼白，但終究沒有受到太重的傷勢。

　　“哇啊！”

　　“嗚嗚嗚！”

　　但那四名孩童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兩名女童跌落在地，直接沒了聲響，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昏了過去。

　　另外兩名男童卻是一個斷腿一個斷手，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卻又昏不過去，在地上連連翻滾，哇哇大哭。

　　“……村長！”

　　丁鶴扶著黑風村長站起身來，看著四名孩童的慘狀，眼中直欲噴出火焰來，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個令自己都有些驚懼的念頭：

　　‘若我也是個修士，說不定就可以救下他們，甚至還可以……！’

　　他想到這里，卻突然止住了心思……哪怕成了修士又如何，難道真就能改變村子里世世代代都無法逃脫的命運么？

　　黑風村長同樣臉色蒼白，看著四名孩童默不作聲，許久才開口說道：

　　“把他們帶上，我們……回村！”

　　這話一出，他的身形陡然晃了一晃，雖說無論如何還是要回村看一眼，可等到自己趕回去了……村子還會存在么？

　　簌簌簌……

　　丁鶴剛要俯身去抱那幾名孩童，卻突然聽到旁邊的草叢中發出一陣抖動之聲，立即拔出匕首，回身護在村長身前。

　　須知這片密林之中，從來沒有活物，更不可能存在什么鳥獸蟲魚，除了鬼影還是鬼影，丁鶴一直將匕首帶在身上，卻是心安大過了了實用。

　　‘難道，黑風君連我們也不愿意放過么……’

　　丁鶴心中充斥著絕望，黑風村長臉上卻帶著一種解脫之色。

　　嘩！

　　一個人影撥開茂密的雜草，從中走了出來，站到丁鶴兩人身前。

　　“……是你？”

　　等到看清來人，丁鶴先是有些不可置信，隨即又露出了警惕的目光。

　　他身旁的黑風村長卻是十分平靜，仿佛早就有所預料一般，此時微微皺眉，嘆了口氣：

　　“你來做什么？”

　　來人指了指自己的喉嚨，使勁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不忿的神色，正是之前被尹午封住了喉間竅門的癩頭漢子。

　　對于自己的遭遇，他解釋不清，也懶得跟黑風村長解釋，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本經書，隔著幾步扔了過去。

　　丁鶴原本有著身手將其接住，但卻任憑那經書落在腳下，將匕首對準癩頭漢子后，才俯身將其拾了起來。

　　那經書正是之前尹午在倉庫中所見到的《老子像名經》，其中還被折了一角。

　　黑風村長接了過去，翻開折角的那一頁，先是古怪地瞥了癩頭漢子一眼，然后才低頭看了起來。

　　這頁的內容乃是卷之一的第一段，說的是高上老子攜教眾與無量眾生游歷十方無極世界，所見之處孤魂遍野，俱是罪惡之徒。

　　這些孤魂野鬼活著的時候犯下罪孽，死后就要流入十方地獄，受諸苦惱，晝夜拷掠，以償生時罪業。

　　道教雖然不像佛教那般，以度化天下蒼生為己任，但老子畢竟乃是人間大德，天上道尊，終究是動了惻隱之心，決意要救贖這些游魂野鬼洗清罪孽，脫離苦難。

　　佛教之中，講究度人度己，所謂的度人實際上也是修行自身功果的途徑。

　　但老子卻并不需要這些，他……或者祂，已經是世上最為尊貴，最為強大的存在之一，哪里需要積累功德，修行超脫？

　　之所以要救贖世人，不過是自己想救，只因道德之心，卻與被救贖之人毫無關系……我要救你，與你無關。

　　與佛教教導信徒絕情禁欲，了結因果，以求自贖不同，老子要救贖眾生……便是將眾生的罪業都自己接了過去！

　　汝等真眾，各宜諦聽：

　　東方九氣，九十天尊；

　　禮之者滅無量罪，得無量福；

　　此十方天尊，應化靈像一千一百六十名號，欲令十方無極世界一切眾生敬禮稱揚；

　　悔過滅惡，生福長善。

　　翻譯過來，就是……老子要救贖你們，不用你們做別的，只要誦念老子和坐下天尊的名號，你們的罪孽就由道家接過去了，趕快去排隊投胎，重新做人，下輩子別再干壞事了！

　　如此慈航普度，如此道德仁心，如此……豪氣干云！

　　黑風村長讀了這一段，心中陡然生起一種別樣的滋味，細看下去，那句“悔過滅惡，生福長善”還被人用石粉圈了起來，下面有一行歪七扭八小字：

　　“圈起來，要考的。”

　　再下還有一行更小的字，語氣極為不客氣，此時天色昏暗，村長又老眼昏花，費了好大的勁才看清楚：

　　“準備好我要的東西，我就救你得解脫！”

　　這字跡比起黑風村自一千三百年前流傳下來的字體要簡易不少，顯然不是村寨中人所寫，更不會出自眼前這目不識丁的癩頭漢子。

　　丁鶴同樣也是個文盲，此時不知道村長到底看到了什么，一邊心憂村寨安危，一邊又擔心癩頭漢子突然動手，整個人著急得像是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圍著黑風村長不停打轉。

　　等了許久，黑風村長才緩緩抬起頭來，面色奇異地看向了癩頭漢子，緩緩開口：

　　“可？”

　　那癩頭漢子原本還在扭動個不停，一會兒使勁咳嗽，一會兒又用手掏弄著自己的喉嚨，卻無論如何發出聲音來。

　　此時隨著黑風村長發問，他的動作也緩緩停了下來，臉上浮現出與黑風村長同樣的神色，嘴唇輕啟，竟然突破了尹午種下的真氣，說出話來：

　　“可！”

　　黑風村長與癩頭漢子相視一眼，齊刷刷望向丁鶴，丁鶴頓時有些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遲疑著問道：

　　“村、村長？”

　　眼前這兩人，一個蒼老，一個年輕，一個極力阻止村民離開，一個極力鼓動村民離開，一個溫和睿智，一個潑皮無賴……

　　分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但不知怎的，此時在丁鶴看去，這兩人在夜色的籠罩下，竟有七八分相似！

　　“不用害怕。”

　　村長溫和而平靜地說道，但一旁的癩頭漢子也同時出聲，兩人無論是腔調還是話語，俱是全然一致，令丁鶴一時間有些分不清誰是誰了。

　　“阿鶴，將桌布收拾起來，我們帶著孩子們回村吧。”

　　黑風村長與癩頭漢子異口同聲地說道，幾乎要令丁鶴發瘋！

　　但他終究還是忍了下來，緩緩收拾起那塊寶貝粗布，將昏倒的兩名女童裹了起來，背負在身后。

　　黑風村長與癩頭漢子也各自背了一名男童在身后，兩人也不管丁鶴，徑直朝村寨方向走去。

　　丁鶴沉默地跟在兩人身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當他走出密林，來到斷崖邊時，向下望去，卻生出了一股濃濃的陌生之感。

　　這里雖然險惡，雖然所有人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卻是他生長的土地。

　　只是如今望去，無論是人是景，他卻都有些認不得了。

　　一時間，丁鶴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