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卻道故人心易變
能令掌柜稱一聲師兄的,也只有那位在襄陽府賣糖葫蘆為生的胡三海了。
這位早早被開逐出店的老前輩,雖然在尹午之前看過的記載里還是一個會為了路邊挨餓受凍的孤兒,而散發(fā)錢款,甚至出手擊殺公差的心善之人,但此時見他站在赤木道人身邊,尹午竟然沒有感到太多的震驚。
他知道掌柜命不久矣就匆匆趕來襄陽府,在路上能抽時間查看一下赤木道人與掌柜的現(xiàn)狀就已是不易,實在沒有更多的時間查看后續(xù)發(fā)展,更不可能心血來潮去查一下胡三海的后續(xù)生平。
震驚或許也有一點,但當發(fā)現(xiàn)自己明明向胡三海轉(zhuǎn)達了掌柜的口信,心遠閣卻遲遲沒有收到任何情報,甚至在掌柜與赤木道人在城中大打出手時也沒見過這位前輩現(xiàn)身時,尹午心中就已經(jīng)隱隱有了一絲不好的預(yù)感,只是沒想到胡三海竟然會投靠得這么徹底而已。
尹午只看了胡三海一眼,便不再管他,而是擔憂地望向了掌柜,多日相處下來,他早就清楚掌柜表面上看著摳門兼刀子嘴,實際上對身邊的人格外大方,更是十分關(guān)切。
同門師兄的背叛,對掌柜來說,必然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然而出乎尹午意料的是,掌柜竟然十分冷靜,甚至冷靜得有些冷淡,他雙眼瞇起,絲毫不帶感情地看向胡三海,突然嗤笑一聲:
“起初我勸師傅不要開逐你,卻沒有成功,后來我又勸師傅不要心軟收你回來……總算他聽了我一回,不然如今看到這一幕,怕是沒死也要被氣得升天!”
“你憑什么……憑什么不讓我回來!?”
沒想到胡三海竟比掌柜還要激動,手舞足蹈,語無倫次,憤恨至極,幾乎是指著掌柜鼻子罵道:
“明明我跟師傅時間最長,我是他的大弟子!憑什么你一來他就把太乙游龍功教給了你,而我卻只能學(xué)伙計們那套普通功法!?這么多年我為了心遠閣東奔西走,只不過殺了幾個欺壓良善的狗官,他就要將我逐出店里……還把心遠閣交給了你!”
尹午一邊警惕地防備赤木道人和胡三海,一邊聽得津津有味,嘖嘖稱奇:
‘沒想到掌柜如今雖然是這副模樣,當年也是別人家的孩子啊!’
“說來說去,你也不過是怨恨他沒有讓你來當這個掌柜罷了!”
面對胡三海的質(zhì)問,掌柜只是冷笑了一聲:
“而這自然是因為……你不夠冷靜,更加不夠聰明!”
掌柜近乎冷漠地說道:“心遠閣自前朝末年建立,一直恪守本分,非江湖遭遇大劫不得現(xiàn)身,你卻為了順自己的心意,將店里暴露出去……就憑這個,你也做不了這個掌柜!”
“難道那些孤兒在你看來,就僅僅是我求個心安的工具嗎?”
胡三海勃然大怒:“不要忘了,你曾經(jīng)也只是個孤兒!”
掌柜再次嗤笑一聲:
“所以我說,你不夠聰明,那件事明明有更好的處理辦法,比如你將他們送去善堂,再贈送一些銀兩,又或者是教他們幾手走街串巷的本領(lǐng),從此便可以自力更生……甚至就算把他們接回店里來教導(dǎo),也好過你直接散發(fā)大量銀錢,再去衙門殺幾個人出氣!”
“你可知道,”
掌柜聲音越說越低,但話里的意味卻越加尖銳,直指胡三海的內(nèi)心:
“你走之后,那些孤兒因為手中的銀錢,被附近的幫派、乞丐乃至官府、大戶,強行收養(yǎng)的收養(yǎng),搶殺的搶殺,最后好不容易活下來了一兩個,卻被衙門趕出了城,在城外活活凍死!”
“你說得可是……不,我不信!啊!啊!!”
胡三海突然大喝一聲,身上氣勢陡然節(jié)節(jié)升高,背部正中的督脈幾乎是肉眼可見地鼓脹起來,一股真氣貫通全身,上至于頭,下至于足,整個人就那么徑直向掌柜撞了過去!
掌柜早已是強弩之末,就連壓制身上傷勢的力氣都沒有了,哪里經(jīng)得起這一撞?
幸好尹午時刻注意著胡三海的一舉一動,關(guān)鍵之時,也不得不放松了對法儀的維續(xù),抬起一只手,攔在了掌柜身前。
雖然只是輕輕一掌,但尹午此時卻動了殺心!
赤木道人雖然還在一旁抵抗《黃箓五苦輪燈儀》的法儀之力,但尹午此時停了真氣供應(yīng),哪里能長久支撐?
因此他不得不速戰(zhàn)速決,出手不僅要果斷,更要狠辣!
在尹午體內(nèi)真氣依著《陰符經(jīng)》真義飛速運轉(zhuǎn)起來,竟再一次找回了當初面對吳浩時的那份感悟,卻又截然不同。
那是《黃帝陰符經(jīng)》演道章之真義,再結(jié)合了尹午此時的飽含殺意的真氣,“砰”地化作了絲絲神元,融入了尹午的手掌。
天發(fā)殺機,移星易宿……
人發(fā)殺機,天地反覆!
胡三海還未碰到尹午,但卻已經(jīng)感到有一股冰涼的氣息迎面而來,侵入了自身丹田氣海,更是沿著自身真氣運行路線闖入督、沖二脈,要斷了自己氣血交匯之罩門!
可惜,尹午終究修煉日短,面對胡三海這等老牌先天,更兼之前維續(xù)法儀消耗甚多,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胡三海抬起右腿,向前重重一踏,盡管沒能傷到掌柜,但也成功收回力道,轉(zhuǎn)為全力拔除侵入體內(nèi)的殺氣。
而這時,赤木道人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雖然沒有說話,但眼神中的冰冷卻讓尹午仿佛看到了身死道消的下場。
沒了法儀超度之力,赤木道人終于鎮(zhèn)壓住元神,雖然不敢再將其放出來,但單以先天真氣的修為來說,他照樣是天下第一!
此時就見他肩膀下沉,右掌回縮,只待一吐力道便能了結(jié)了這個差點送自己往生的同道后輩。
轟!
赤木道人一掌拍下,卻沒有對尹午出手,而是身子輕飄飄一轉(zhuǎn),劈向了窗口。
是李一平!
這個畏戰(zhàn)先逃的白淵劍客,此時竟然去而復(fù)返,更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雖然臉上依然沒有什么血色,但一身真氣竟然充沛圓滿,凌空立在窗外,手中長劍向前一刺,眼神再無猶疑躲閃!
昨日李宅門外,李一平兩手空空,便能將自身劍意化作滔天白淵,輕而易舉地擊殺了巡檢司十幾名后天武者。
此時他手中有劍,心中更有決意,這一招該有著多大的威力?
尹午不知道,躺著看戲的掌柜不知道,表情猙獰全心拔除體內(nèi)殺氣的胡三海也不知道……
但赤木道人知道。
陰神不敢輕出的情況下,赤木道人雖然也能以先天修為橫掃無敵,但終究沒有質(zhì)的突破,只能以量取勝,以巧破敵。
但赤木道人畢竟被黃箓五苦輪燈儀消磨了大半真氣,此時對上李一平,真氣總量上已經(jīng)沒了絕對的優(yōu)勢。
至于巧……赤木道人手掌五指翻轉(zhuǎn),每一根手指都在分別發(fā)力,試圖從不同方向攔住李一平這一劍,可謂是精巧到了極點。
但李一平卻不管不顧,任赤木道人如何出招變招,他都只是一刺!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赤木道人雖然生生捏住了李一平的劍身,但自身卻倒退了半步,等到他穩(wěn)住身形之時……劍尖已經(jīng)刺進他身體半寸!
將李一平從北方追殺到大都,將掌柜從大都追殺至襄陽,那個不可一世無法匹敵的赤木道人,如今終于受了傷!
“不錯……”
赤木道人閉上眼睛,淡淡回味著剛剛那一劍,口中喃喃自語,似在點評:
“極于情,更能極于劍……天時地利人和三才合一,三花聚頂已是有望。”
胡三海終于拔除了尹午的殺氣,見到赤木道人竟然受了傷,竟然大驚失色,慌亂無措:
“天尊!你……怎么會受傷!?”
赤木道人睜開雙眼,淡漠地掃了一眼包廂,他眼中有重傷瀕死的掌柜,有驚艷一刺的李一平,更有差點超度了自己的尹午,卻獨獨沒有驚慌失措的胡三海。
“走吧!”
赤木道人輕輕丟下這一句,便松開手指,從窗口消失不見,李一平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向前栽去,劍尖直直點向了胡三海。
胡三海一掌拍開重心不穩(wěn)的李一平,擔憂的神色溢于言表,大喊道:
“天尊!等等我……你答應(yīng)過將心遠閣賜給我的!”
胡三海的喊聲傳播甚遠,只是窗外哪里還有赤木道人的身影?
他有心要向掌柜再下殺手,卻想到了赤木道人剛剛的命令,恨恨地看了掌柜一眼,見到掌柜的傷勢已是必死無疑,才終于從窗口躍出,朝著城外的方向奔去。
“咳咳……”
尹午咳嗽幾聲,勉強支撐著扶起掌柜,再將自己也放到椅子上癱到,這才轉(zhuǎn)頭看向李一平:
“李、李大俠……這次多謝你啦!”
李一平雖然先是被赤木道人捏住劍身,又挨了胡三海一下,但卻只是輕傷,渾不在意,反而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我只是為殺赤木老賊而來,并非為了救你們……倒是赤木老賊,分明只是輕傷,為何卻放過了我們?”
“哈哈,哈哈哈……”
尹午勉強笑了笑,只是這一笑又引得全身經(jīng)脈劇痛無比,令他表情看起來比鬼哭還難看:
“別看赤木道人只是輕傷,但有我在這兒,他就不敢妄動元神,而胡三海又不一定拿得下你,再拖下去也只是同歸于盡的結(jié)局……雖然你我都不一定會死戰(zhàn),但他卻不敢賭,索性一走了之,等到肉身、元神恢復(fù)之后,再來找我們的麻煩!”
說到胡三海,尹午突然轉(zhuǎn)頭望向了掌柜,擔憂地問道:
“掌柜的,您沒事吧……胡、胡前輩他……”
“沒事兒,你直接叫他叛徒都行……他這個人,看著天真暴躁,實際上心思多了去了,會因怨生恨,轉(zhuǎn)投赤木道人也不奇怪。”
掌柜看起來對此事毫不在意,似乎早就看開了一般,卻突然眉頭一挑,話鋒一轉(zhuǎn),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坐起身來,看向了尹午,悠悠說道:
“小尹啊……”
尹午趕忙直起身子,略微前傾,貼到掌柜面前,他心知掌柜此時的力氣乃是回光返照的緣故,卻只能強壓下心中的難過,語氣輕快地答道:
“掌柜的,您有什么吩咐?”
“你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吧?”
掌柜說著自己的生死,就像提到了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令一旁的李一平都有些動容。
尹午沉默片刻,勉強笑道:
“掌柜您說的什么話……您這么老當益壯,怎么會死呢?”
“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之前該叮囑你的我也都說過了,此時就不再重提了,想來你也會替我辦好的。”
掌柜聲音越說越輕,臉上的神采卻越來越甚:
“……只是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心愿,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yīng)?”
“掌柜您隨意吩咐,我還能不盡心盡力么?”
“那就好,我就是想問問……”
掌柜看著尹午,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絲尹午看不真切,似是緬懷的笑意,輕聲問道:
“到底是什么地方,才會有這么奇怪的風(fēng)俗……拍人腦袋一定得用磚頭啊?”
“哼!”
尹午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但一旁的李一平卻是一臉黑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