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空俯瞰,西山湖宛如鑲嵌在大地上的翡翠美玉。
湖面波光粼粼,飛鳥起落。
湖畔草坪上,百年杏樹下。
不滿十六歲的敖青緩緩睜開雙眼,她的眼神和她的年齡極不相符,眼中無喜無悲,平靜至極。
微風拂過草坪,陽光明媚。
護士在安慰身患重病的小女孩。
年輕的夫婦在抱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老人,詛咒他快一點死去,不要再浪費錢財續命。
有老人孤身一人坐在草坪上曬太陽。
有不幸失去了雙腿,意志消沉的年輕人。
一只蝴蝶從敖青眼前飛過,敖青抬起手,蝴蝶竟然折返,輕輕落在了她的指甲上。
“莊周夢蝶?!卑角噜?,“如果只是一場夢的話,那也太長,太苦了。”
敖青不知道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湛藍廣袤的天空,和吹亂她發絲的醉人涼風,到底是真還是假。
因為她的心魔是一個非常溫柔體貼,很懂人心的魔女。
就算這一切都是真的,就算自己的靈魂真的穿越了時空,她也不會激動興奮。
真的又如何?她沒有什么豪言壯語,想要與這片廣袤的天地訴說。對天發誓這種事情,她從來都沒有做過。
蝴蝶煽動翅膀,離開敖青的指尖。
敖青放下手,閉眼,輕輕呼吸,開始吸收毒辣日光中的純陽之氣。
絲絲縷縷的熱氣,鉆入敖青的紅唇,像流水般溫柔走過她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回到了現在,那么她必須抓緊時間修行。
前世,因為父親的魯莽、勇敢,敖氏上千人被流放到白色魔界建設城市。
白色魔界不但有妖魔鬼怪,而且極其寒冷,夜晚最低溫度可達零下一百五十度。
權貴子弟們在開往雪國的列車上侵犯了她。
除了父親以外,沒有人愿意站出來阻止,沒有人為她說一句話,他們看著,他們聽著,他們都恨極了父親,認為這一切都是父親咎由自取,她敖青要怪就怪她愚蠢,見義勇為的父親,怪不得他們。
敖青吐出一口濁氣,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
回憶起如此沉重哀傷的過往,自己該產生什么情緒,憤怒還是憎恨?
該恨見義勇為的父親嗎?
恨他身為父親,卻在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情況下,把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來?恨他為了一個陌生人得罪權貴?
父親沒錯,只會三腳貓功夫,卻敢反抗權貴的父親,真的很可愛。
敖青覺得父親真的非??蓯邸K肱踔腥说哪橆a,告訴他,你是一名勇敢的男人,我為有你這樣的父親深感驕傲,我無怨無悔。
湖面飛鳥起落,敖青笑了。
在上一世,這三只飛鳥劃過湖面時,父親提著保溫飯盒來到了她身后。
“阿青。”一名穿著格子衫的男人,走到了敖青身前。
男人把保溫飯盒放到了敖青腿上。
敖青坐正,微笑。
重逢處,飛鳥起落。
男人走到陽光下,爽朗笑道,“你爸我學了一套高深的拳法,等你身體好轉我就教給你?!?p> 明媚神圣的陽光灑在男人身上,男人專心打拳,敖青靜靜看著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她好怕,她不敢抬起手觸碰他,她怕自己的手會穿過他的臉,害怕他像云煙一樣消散。
“怎么樣?你爸我厲害吧。”男人拍了拍胸膛,笑道,“你爸我可是武學天才啊。”
怎么樣?你爸我厲害吧。
你爸我可是武學天才啊。
阿青你是我的驕傲,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那天被打斷了手腳,像可憐蟲一樣必死無疑的父親大人,在被丟出窗外前,笑著告訴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的笑容語氣都很認真,和往常一樣認真、誠懇、真誠。
強丨奸了她的權貴子弟都因為他的話,因為他的語氣和笑容而狂笑,瘋狂嘲笑他,質問他是不是電影動漫看多,看傻了。
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那么傻的男人,怎么會有這樣的蠢驢?
那時的她,那時的敖青沒笑,現在敖青想笑,想狂笑、癲笑。
男人很愛她,他不愿意在最后的時間里,讓她看見父親懦弱的眼淚。
他希望自己那張被虐打到完全變形,扭曲腫脹的臉擠出的笑容,希望自己的話,能夠在她絕望時,激勵她堅強的走下去。
他是一個自尊心非常敏感的笨男人,總是故作堅強。到死,都在用笑容緩解尷尬。
敖青勾起唇角,她想起了男人對自己露出的最后一個微笑。
男人半邊身子在窗外,窗外是呼嘯的風雪,他身下是萬丈深淵。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天地一片蒼茫。那天吹進來的風好冷,她很怕冷,她希望他能像平日一樣抱住她,說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給她聽。
她渴望他能再抱緊自己,但她不能問,不敢對他說,阿青真的好冷,能不能像平常一樣,再抱一抱阿青,最后一次。
風雪中的男人聽見的話,真的會像一個孩子一樣落淚的。
他知道、他清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清楚在風雪到來時要緊緊抱住她。
他好怕她說出口,他怕極了,他怕她求他,要他這個沒用的父親,再抱她一次。
他如何能再擁抱她。
所有美好的記憶,所有痛苦沉重的記憶全部被喚醒,全部浮現在敖青腦海之中,恢宏壯觀、浪漫哀傷。
無法忘記的人的面容、無法忘記的家、無法忘記的歷史,在穹頂之下高速旋轉,瘋狂碰撞,碎了又碎,反反復復,坍縮凝聚成了極小極小極小的一點。
這個由敖青所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凝聚而成的暗點,在坍縮到極限后,在黑暗無聲的精神世界內,迸發出了最迷人最璀璨的浪漫星雨。
多么熟悉的臺詞,多么熟悉的語氣啊。
敖青忍不住了,她弓腰捧腹,放聲大笑,她狂笑,笑聲凄厲、張狂放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和她的年齡極不相符,蒼涼悲戚。
她真的累了,如果這又是心魔為她敖青塑造的一場夢,那這一次,她贏了。
她選擇留下,她選擇投降,她不想再玩下去了,真的好累。
真真假假,她已不在乎。
敖青腦海響起了南唐后主李煜的詩。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敖見跑到敖青身前半跪下,慌張道,“阿青,你別嚇我,護士,護士快來!”
敖青擦了擦眼淚,無奈笑道,“父親,你明天就別去武館了,你想學什么,我教你?!?p> “???”敖見眨了眨眼。
“你女兒我,可是能一指湮滅星系,橫掃諸天萬界,萬戰不殆的邪劍仙?!卑角嚯p手捧住男人的臉。
“熟悉又陌生?!卑角噜馈?p> 她終究還是敗在了情關前,但已無所謂,她已經不想再苦苦追求下去。
就這樣吧,也挺好的。
敖青手掌貼著男人的臉部輪廓,溫柔游走,“你信嗎?”
“阿青,我最近在看一本書,叫重生修仙,你不會?嗯?不會吧?”男人挑眉。
“呆子?!?p> 敖青輕彈敖見鼻尖。
湖面因落葉泛起圈圈淺淺的漣漪。
男人的心因為敖青輕輕說出的呆子二字,瘋狂跳動。
恍惚間,他感覺自己回到了少年時期。
腳下草坪是學校足球場的草坪,女兒不是女兒,而是心底那位溫柔了歲月,驚艷了時光的同學。
他還記得她那對狡黠靈動,烏黑明亮的眸子。
她出于同學情誼的溫柔問候,關切善意的眼神,能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轉輾反側。讓他像個白癡傻子一樣,幻想她是不是偷偷喜歡著自己。
青春時期的他只是學校里的一粒沙子,而她是明亮的星星,可望不可即。
他不敢表白,生怕她溫柔委婉的拒絕,傷害到自己弱小可憐的自尊心。
敖見抱起敖青,敖青閉上眼睛,靠在他的胸膛上。
陽光明媚,微風拂過醫院的草坪。
“阿青,能不能再叫我一次呆子?”敖見感覺很不好意思。
“為什么?”敖青唇角上揚。
“你就說說嘛,我很想聽。”男人羞澀道。
“因為我讓你有初戀的感覺?”敖青抬起手,用指尖觸碰男人的側臉,雙眸中藏著化不開的哀傷和溫柔。
敖青的動作很輕很小心,像是在輕彈蛛絲般細弱無力的琴弦。
“舒服嗎?”敖青淺笑。
“好癢?!?p> “不解風情,你應該說好舒服,好溫柔,心都要化了。”敖青淺笑,“呆子?!?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