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寺外池塘底下的狐貍府邸已經沒有妖怪居住了，李承叡回來看的時候，所有的東西上面都蒙了一層淡淡的灰。但好在沒有什么妖怪闖進來，將這里洗劫一空。

　　他已經查清楚了水劫陣法的事情，又去了碧霞境中，輾轉收到天庭誅滅毒龍的諭示，馬上他就能登仙了——他覺得自己該是時候和這里道個別。

　　這座府邸是水托起的，四面的津渡就是關閉它的關鍵，李承叡覺得這似乎也沒什么剩下的東西，轉了一圈之后，依次毀去了北、西、南三個津渡，到了東邊時，他遲疑片刻，問道：“你還在這里。”

　　懷風的腦袋飄在水面上，對他還是有些愛答不理的。

　　“你怎么還沒走？”李承叡問道，“褚雁飛都走了?！?p>　　其實是李承叡把褚雁飛趕走了，聽聞憐真的已經不在之后，之前一直吵吵嚷嚷要尋仇的人反倒沒精打采的，李承叡覺得他與其呆在這里臊眉塌眼，還不如去行走四方。

　　懷風從水里躍起來，把腦袋拱進他的廣袖中，叼出一封閃著金光的卷軸——那是泰山娘娘交給李承叡的、天庭對白和硯下令誅滅的文書。

　　“你想替我去？”李承叡問道，“那你去吧，你也該做個了斷。”

　　這是他最后收的得力部下，也是看似不和他親近，實際上對他最好的那個。李承叡想到自己也該和她告別了，伸手摸了摸懷風的腦袋，對她說：“金河寺外，昆吾在等你，他是天庭派來的監刑官，會看著你對白和硯行刑。”

　　懷風聞言，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緊接著，這個地方真的只剩下李承叡一個人了。

　　他想著左右不過片刻時間，總歸他是解決了崔三娘子作出來的大麻煩，只要誅滅了白和硯，離迭步生所說的天法也不會太遠了，于是他也不忙著毀去這最后一個津渡，而是在木棧道上坐了下來，靜靜等待著。

　　過了片刻，又或是許久，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呼喚他，下意識地他就響應了這個呼喚，緊接著他就被他自己設下的法術吸納去了另一個地方。

　　這是一個大殿，李承叡左右看看，并沒發現什么威脅，他也不太熟悉這里，但是很快，他察覺到有人在拉他的衣角，回身一看，發現昆玉璣正躺在地上。

　　她不會摔了一跤就喊我來吧？李承叡想到。

　　打趣似的，他笑道：“你終于喊我了，我還以為你不會喊我了呢。”

　　昆玉璣卻沒有說話，李承叡等待了片刻，才察覺到不對，他當即蹲下來，將昆玉璣從地上拉起來，可是她像是斷了一條腿似的根本站不住，隨后，一聲木頭掉在地上的響聲突然響起來，李承叡這才發現昆玉璣手里握著一個手杖——她真的斷了一條腿。

　　肉身劫。李承叡想到。

　　他一時間心情復雜，上回他在樊陽見到昆玉璣時，她還活蹦亂跳的。

　　李承叡施了術法把手杖撿起來，正要遞給昆玉璣，卻發現昆玉璣已經昏迷了過去，她的臉頰邊上出現暗青色的紋路，仿佛藤蔓一般生長出來，李承叡立刻認出這是白和硯的毒，心里更加困惑了。

　　他用自己的法力暫時封住了毒，但是只是遏制它的擴散。白和硯身為毒龍，修為也比李承叡更高，那次他自己中毒，全是靠硬抗，最后白和硯解了毒，他仍在床上修養好一陣子，那毒一旦發作，疼得恨不得自己挖出自己的心肝。除了遏制，他只得先把昆玉璣安置好，然后去白和硯那里看看是怎么回事。

　　好在這個大殿里有張坐榻，李承叡把昆玉璣放在那里，正要轉身離開，昆玉璣卻突然探出身子來拉住他的手，等李承叡回過身來，他聽到昆玉璣十分虛弱地低聲道：“……你怎么早不來，晚不來，偏這個時候來了？”

　　李承叡反問道：“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此言一出，他想到，恐怕真不是昆玉璣喊他來。他依稀記得自己當初除了送她長命鎖，還在她身上施了一個術法，就是在她性命垂危的時候提醒自己趕緊施救，只不過在二十歲之前昆玉璣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李承叡也一時忘了，也就沒有解開。

　　他把昆玉璣從坐榻上探出來的手臂和上身又推回去，昆玉璣看樣子神思并不清明，對他道：“我都重復進宮好幾回了，你還是頭一回來——這不是幻覺吧？”

　　“什么重復？”李承叡問道，他頓了頓，想到自己不該和一個疼得快沒理智的人掰扯這個，他道，“行了，你好好躺著，我去去就回。”

　　說完，他走出大殿，很快飛到空中，臨行前李承叡看了眼腳下，才發現這里是皇宮。

　　找到昆吾和懷風并不難，李承叡本以為是他倆沒有得手，叫白和硯給逃脫了，但他到達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和硯的尸體，他已經沒有辦法維持人形，一條龍躺在屋子里，四壁全是龍血，懷風站在龍頭邊上，看見李承叡來了，她有些急切，道：“白和硯給昆府的水下了毒?！?p>　　她說了這話，像是疑心自己沒說清楚，又語氣平平地補充道：“明明他這么威脅了，我都住手了，可是昆吾還是殺了他?！?p>　　李承叡這才明白過來情況，他本來不想質問昆吾的，但是當他看向昆吾的時候，昆吾竟然什么話都沒有說，李承叡感到如鯁在喉，這才將不解說出口來，他道：“我們可以毀了陣法，再想別的辦法殺了他?！?p>　　昆吾也很不解，道：“難得逮住他，怎么能給他活路？”

　　“昆玉璣不是你的主人嗎？”李承叡道。

　　昆吾更加費解，和李承叡解釋道：“清霖真君正在歷劫，這也是她劫數的一部分，不歷劫的話，她回不到天庭?！?p>　　李承叡感到有些不對勁，但是又無言以對。

　　他看了一眼地上龍的尸體，又看了眼懷風。懷風像是還沒明白過來這事為什么會這樣結束，正當這時，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過來，崔楹趕到了這里，她先是看到地上的血，愣了一下，隨即她就盯住了沾著血最多的昆吾，當即從虛空中抓著自己的斬馬刀，一下子沖向昆吾。

　　昆吾只是展開手中那把扇子，反手一扇，一陣仿佛帶著萬千刀劍的風立刻將崔楹掀翻出去，他勸告道：“崔楹，念你是凡人之身，雖然是首惡，但天庭寬恕你的罪過，望你莫要再興風作浪了?！?p>　　崔楹在百步之外撐著斬馬刀站起來，又一次往這邊拖著步子過來，昆吾見了，嘆了一口氣，道：“崔楹，你學的是人法，我用的是天法，你的仙門沒有教過你，人法是斗不過天法的嗎？”

　　崔楹笑了笑，道：“斗不斗得過，總要拼盡全力試一試?！?p>　　昆吾看著她，似乎覺得有些棘手，他想了想，對李承叡道：“要不然，我先和她周旋著，你去向泰山娘娘稟告此事，上達天聽，請一道諭示來，我再殺了她？”

　　從他剛才說到“天法”二字，李承叡就有些走神，他一時想起迭步生對他的勸告，這會子才又被喊回神來，換做往日，他就應昆吾的請求照辦了，可是現在，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有利還是有弊?；蛘哒f，他剛剛目睹昆玉璣的慘狀，又看到白和硯的尸體，不清楚昆吾怎么還能這么云淡風清。

　　于是李承叡只道：“我突然想起還有一事，我先走了。”說完，他不給昆吾反應的時間，趕緊離開，往昆玉璣在的地方去了。

　　昆玉璣早已經不記得她嘗試過多少次阻攔孟師去攻打統萬，也不記得她多少次被困在宮中，她殺了傅昭很多次，但是好像有什么鐵律不允許她殺害傅昭。前幾次她尚能懷著恨意下手，殺死他的時候，昆玉璣心里還尚且有些遺憾和困惑，可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她逐漸麻木了——就像墨麒麟預料的那樣。

　　如果有什么好事的話，那就是她逃避過，但是一遍遍地得知孟師已經死了，一遍遍地在本應大哭一場的時候騎在馬上趕去下一個地方，做出下一個決定。昆玉璣逐漸了解到，這是既定的事實，她只有接受。

　　只有病痛是真實的，每一次的傷痕和屈辱會帶進下一次的輪回中，繼續折磨她。所以最后一次，也就是這一回——她放棄了，她沒有殺傅昭，而是把簪子指著自己的脖子，這的確威脅到了傅昭，傅昭從她身上起來，有些驚惶地叫她不要沖動。

　　但這樣做也啟發了昆玉璣，她真的太累了，她周全不了任何事，她突然意識到還有另外一種“周全”的辦法，于是她真的刺進去了。

　　那種直達體內的刺痛和真實她現在還記得，她看到自己的血迸發出來，濺在她的眼眶里，使眼前的一切都彌漫上紅色，她感覺到自己被傅昭抱住，他用手按住傷口——直到這里，一切都還像“死亡”。

　　但是很快情況扭轉過來，她感覺到那種刺痛消失了，傅昭也怔怔地看著她，很快，昆玉璣眨了眨眼，傅昭則松開了按住她傷口的手，他的手底下，那個致命的傷口愈合了。

　　“玉璣，”傅昭很是驚喜地看著她，他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昆玉璣不清楚，但是她明白一件事——她連死都沒法選擇了。

　　這之后的幾天里，她沒有再尋死，傅昭還是照舊，每天中午會來陪昭陽公主共進午飯，他讓昆玉璣也坐下，但是昆玉璣不想吃，她也不愿這樣，她覺得這樣古怪的餐桌對昭陽來說太奇怪，可是她已經太累了，疲于演一出拙劣的戲給孩子看。

　　在短暫而有限的飯后時間里，她可以在傅昭的陪同下去御花園散步，傅昭試圖給她換一根手杖，他派人送了一個更結實好看的木杖，昆玉璣卻不是很識貨，她用慣了這個陪她許多個輪回的手杖，于是就把那根新的收起來任它蒙塵結網。

　　她本來可以繼續忍受下去，當作傅昭根本不存在，直到她死——這樣也算還了她父母兄長養育她的恩德，但是她壓根沒想到這個突發的毒。

　　李承叡趕回來的時候，昆玉璣仍舊疼得徹心徹骨，蜷縮在榻上，李承叡讓服侍的宮女昏迷過去，他才快步走過來，道：“我會去找解藥。立刻去找。你能扛得住嗎？”

　　昆玉璣疼得已經失去理智了，她哆嗦著唇齒，忍了很久，最后還是說道：“殺了他，殺了傅昭……我就會好。”

　　她說出這話的時候自己也十分驚駭。痛恨歸痛恨，但是她不想變得這么殘忍，這一點都不像她了，可是她忍不住，她疼了太多回，就算是九九八十一道雷劫，受起來也沒這個催人心肝。

　　聽了她的請求，李承叡像是愣了愣，并沒有答應，他道：“非是我不愿，我自然知道他是個敗類。但傅昭和你的肉身劫有因果，殺了他，你恐怕也不能善了?！?p>　　昆玉璣這才依稀想起來傅昭似乎也算是李承叡妹妹的后代，她沒再說話，看了李承叡一眼。

　　李承叡以為她不明白，就道：“只要你挺過這一遭，挺過這一生，你很快就能回到天庭做你的真君?！?p>　　昆玉璣卻只是流淚，她問道：“我就算死了，靈魂也……不能去來生嗎？”

　　“你沒有來生，”李承叡見她疼得汗如雨下，怕她撐不住，干脆跪坐在床沿，和她說很多的話，“你只有神魂歸位，回到天庭。雖然你現在覺得時日很長，但是對神仙來說，一百年真的很短。就算是為了孟師，你也該撐下去，他馬上就會來接你了?！?p>　　昆玉璣聞言，睜了睜眼，問道：“……孟師？”

　　李承叡雖然最近沒怎么管凡人的事情，但是外頭動靜太大，孟師跟隨樓瞻大軍南下，和唐王的軍隊合兵，走水路抵達京華東岸——這個他總還是知道的。

　　他道：“是的，馬上他和唐王就會打進京華來?！?p>　　昆玉璣朦朦朧朧間，清醒過來，她抬了抬頭，問道：“他沒死嗎？他還活著？”

　　“當然還活著?！崩畛袇庇行┎幻靼祝胍仓溃峙率歉嫡羊_了她，為了讓她相信，李承叡拿來她的手杖，道，“這是榆樹的料子做的，統萬城外一片片全是，這不是孟師送你的嗎？”

　　“可是……可是……”昆玉璣哭得更兇了，“霜致給我一封血書，親筆告訴我他已經死了，一次次……姜玉衡也說他死了，于將軍也說他死了——他活著就好，他活著就好?！?p>　　李承叡見她像是有了求生之念，也就暫時安下心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救她，可他就是沒辦法看她這樣去死。

　　或許她真的很像小舟，比小舟還要小舟。小舟不過是游戲般地，自顧自以為自己愛上一個人，可昆玉璣是真的愛上了一個人。他想，或許小舟臨死前纏綿病榻，也和昆玉璣現在這樣很像。

　　她們兩個，本不應該這樣死的。

　　李承叡問道：“你能撐住嗎？我得去給你找解藥了?！?p>　　昆玉璣流著淚點了點頭。

　　李承叡便起身準備離開了，離開前，他回頭看了昆玉璣一眼。

　　隨后他趕到了昆府，不出所料，既然毒被下在水里，那肯定是沒有人幸免了，而且肯定不止這一個府邸是這個慘狀。他猜想昆玉璣還不知道這件事，他也不想提起，沉默著跨過了許多具尸體，最后他看到了昆夫人，他蹲下來給昆夫人合上了眼睛。

　　那時候他作為狐貍住在昆府里，昆夫人對他最為照料，后來他作為昆玉璣的救命恩人前來拜訪，也是昆夫人對他最為親厚。李承叡已經很久沒和凡人有聯系，但是昆夫人總讓他想起他的母親，他不知道——如果沒有父親去打擾母親的一生，或許她也會像這樣，作為世家大族尊貴的小姐出嫁，然后平平凡凡地生下凡人子女，而不會是半妖，更不會親眼看到自己的孩子被殺。

　　李承叡在昆府的井里采了一些水，繼而去拜訪在妖界認識的長于此道的妖怪，他去了五六個不同的轄界，最后得到了允諾，只不過得等上三個月。

　　他安排妥當了，這才重新回到京華，在高空中，他看到軍隊已經對京華的城墻發動猛攻，炮火聲一聲聲炸響在黑夜里。

　　這時候已經是午夜了，李承叡到大殿的時候，昆玉璣似乎已經疼得昏迷過去，他拍醒了她，見到她動了動眼皮，這才確信她仍活著。

　　昆玉璣聽了聽天邊的動靜，她問道：“是雷聲嗎？”

　　“是炮火，北榮新研制的玩意?！崩畛袇钡?，“還有三個月，有妖怪已經答應了我，可以研制出解藥。”

　　昆玉璣突然沉默了，她像是花了一段時間鼓足勇氣，然后她問道：“我家中一切安好吧？”

　　李承叡心里一驚，當即作答道：“安好?！?p>　　昆玉璣這會又無比地精明起來，她問道：“你還特地去我家看過了嗎？”

　　李承叡鎮定地點了點頭。

　　“我聽宮女說了，京中不少人和我一樣，她們說是什么不明的急癥?！崩ビ癍^緩緩說道，“別騙我了，我猜到了。”

　　李承叡見瞞不下去，沉默片刻，他道：“這都是因為你哥哥當初輕信于人，讓白和硯住進你家。”

　　昆玉璣沒說話，她閉著眼睛，像是假寐了片刻，而后她道：“不用解藥了……就讓它毒死我吧?！?p>　　李承叡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他當時也這么想過，如果他沒有和母親吵架，沒有負氣出走，那他的弟弟們就不會死，可是世界上沒有如果，他責怪自己的方式就是活下去。死了的人只是一死，活著的人就該承受那些沉重。

　　他對昆玉璣道：“歷肉身劫的人都很長壽，讓它發作，你只會比現在更痛。”

　　昆玉璣沒有理會這句話，如果不是她仍舊面色發白，李承叡會以為她的疼痛已經消退了。她一點都不像剛剛毒發時那樣神志不清，她有理有據地說道：“如果不是我，我家也不會遭此大難。現在……至少孟師還活著，如果我在他身邊，你怎么知道我不會給他帶去噩運？”

　　李承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是半妖。”昆玉璣看向他，道，“我無法自盡，只要尸體在皇宮里，傅昭觸碰我，就能讓我活過來，我猜，這也是為了肉身劫……你是半妖，你能殺我嗎？”

　　李承叡想說狐仙考，或者說什么天法、他不能隨意傷人、得走章程之類，可是他心里知道，這不是他真正的理由，早晨他還和昆玉璣說起她真正的身份清霖真君，可是這時候，他怎么也無法把昆玉璣和清霖真君聯系在一起了，昆玉璣是一個凡人——脆弱的、易碎的、短命的凡人。

　　他最終道：“……我能。”

　　“我記得你的武器是一根長棍，太鈍了。”昆玉璣這時候竟然還笑了笑，“雖然你不喜歡，但是還是用刀吧。”

　　說完，她看了眼殿內那把和她一起出生入死的刀——除了不放她走、不讓她探聽打仗的消息，別的事情傅昭往往都會答應，在知道昆玉璣無法求死之后，他容許她把刀擺在那里。

　　李承叡站在那里許久，最后他還是一步步走過去，又一寸寸把刀拔了出來，他最后問道：“……你真的沒什么別的事情想做了嗎？我都可以幫你，我可以帶你去孟師那，就現在。”

　　昆玉璣想了想，她道：“……不必和他告別了，但另有一件事?！?p>　　“我想有來生，”昆玉璣說道，“如果有來生，我想要彌補他這一生的缺憾。”

　　李承叡愣了愣，他沒說話，舉起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