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最近沒再殺人,只是京華里丟了一個昆玉璣。
按照其兄的說法是,兄妹二人正往金河寺聽經,妹妹玉璣坐在馬車內,兄長昆仁執騎在馬上,兩人就隔著一個馬車簾說話,妹妹玉璣說自己因風寒,發了喉疾,因此發聲像個剛閹了的公雞。
其兄昆仁執一開始還覺得沒什么不對,直到那東西愈說愈粗鄙,不像是妹妹了,他才撩開車簾,結果發現代替妹妹坐在里面的,是一個額際生了兩角的青面怪物,生得同青年一般無二,甚至算得上俊美異常,一襲青衣上的金線繡像是剝落的金箔一般往下灑落,細看之下,卻沒看出他腳底有什么金線委落在地。
雖然這回并不是狐妖作亂,可一只青鬼和狐妖并無什么不同。以往死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這回丟了的卻是實打實上過戰場、會狩獵的好女子,并且是昆大人家的小姐,就在昆仁執公子面前丟的,光天化日之下丟的,正和哥哥說著話呢,丟了。
京華百姓只有更恐慌。
這事驚動了皇帝,當今圣上和昆朗逸乃是一個書案讀書,一個師傅教射箭的好友,聽聞昆大人失了愛女,派一個儀鸞司百戶領兵協助昆朗逸搜救愛女,同時請了方士在宮中扶乩。
這事得怪李承叡。他以前還是個小妖的時候,常常因為身為半妖被妖怪欺負,現在他修成了大妖,自然也是怎么囂張怎么利落怎么來,既然泰山娘娘要他護著昆玉璣,不允妖怪趕在天譴劫數前動手,那把昆玉璣放在自己地盤里,自然是最穩妥的。
自然,昆玉璣不是作為客人來到李承叡的私宅,李承叡并不想同這位小姐多言,要換做別的狐妖,那都是個頂個地會討人喜歡,張口便有諸多好話來,譬如“這是天定的好姻緣,要我來護住你”,再或者“前月里小姐將我從獵戶劍下救下,小生特來報答”,李承叡并不是多話的狐貍,更何況,這還是他最不喜歡的官家小姐。
因此這位昆府大小姐被蕭山鬼督劫來后,便被施了妖法扔在柴房里,一直昏迷不醒,要不是驅云使同李承叡發牢騷,可能泰山娘娘給他的這個好機會就從指間溜走了。
驅云使算是李承叡麾下的一個異類,他自稱“小仙”,也的確和仙有那么一些關系,只是天庭似乎并不承認,那點仙緣只夠他完好無損地在金河寺里往來,再要呼風喚雨乃至驅云,他就做不到了。因為他不能驅云,名不副實,所以沒在李承叡手下辦事時,一般妖怪看不上他,還嘲他又非魅物,卻生就一副美少年模樣,不像是妖怪,倒像是孌童。
驅云這個名字顯達起來,是因為李承叡手下只有驅云使能進金河寺,因此被李承叡提拔了,真做了一個使者——雖然是一個狐妖手底下聯絡事務的使者,總好過什么使者也不是??上岚坞m是提拔了,驅云使終究是個狐假虎威——甚至狐假狐威的一個半仙,他的那點自尊總是會被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刺痛,比如這回,他就看不慣蕭山鬼督。
起因不過是蕭山鬼督辦好了差事,卻不急著回蕭山,而是賴在李承叡這里當了許多天的客人,驅云幾次打他院子門口經過,都聽見那青面鬼吹噓他多么多么能耐,能把天上的仙君綁來。
驅云還不知道他?他不過是使了一個小小的妖法,把昆玉璣挪到他的肩輿上,他自己便跑到昆玉璣的馬車里行緩兵之計罷了。李承叡一向不喜歡妖怪在他面前自視甚高,驅云也就趁著李承叡在金河寺聽經的時候,問道:“蕭山鬼督辦完了差事,主公還留他幾日?”
李承叡瞧他一眼,道:“不用拐彎抹角,你什么意思?”
驅云便道:“蕭山鬼督將昆玉璣是仙君轉世的事廣而告之,想以此居功。雖然主公能管住妖怪,但畢竟還是會有鋌而走險的賭徒?!?p> 李承叡想了想,卻問:“蕭山已經將昆玉璣帶來了?”
驅云有些疑惑地抬頭看了李承叡一眼,李承叡卻似乎是一時迷糊沒想明白,半晌李承叡自言自語道:“哦,對,但我記得他似乎沒來復命。”
于是李承叡便去了柴房。
昆玉璣昏迷著,已有兩日半滴水未進,幸好她不是身嬌體弱之人,否則早就救不回來了,驅云跟在李承叡身后,看著府內的醫生醫治昆玉璣,很是困惑,問李承叡:“她怎么就快死了?”
李承叡低聲道了句:“人就是如此?!庇至⒖谭愿莉屧?,“你去請老虎來照顧她,另外,把蕭山喊到前廳見我,快些。”
驅云立刻小步跑開去找蕭山鬼督了,李承叡皺著眉看了一眼柴房,也轉身走開。
蕭山自百年前被迫加入李承叡麾下以來,還是第一次來到這狐貍的宅子。蕭山被迫加入的緣由也很簡單,因為打不過這狐貍。
狐貍是個半妖,且只修出五條尾巴的事,妖界沒有妖怪不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所以蕭山當年才輕敵,畢竟狐貍里頭,涂山氏和伯裘一脈才是血脈最高貴,也最易修出九尾的狐貍,而李承叡卻姓李。他不僅姓李,起名還這樣正派,聽著就像是個書生名字。結果他,蕭山鬼督,就這樣被五尾狐貍棍棒教育,至今想起來還犯怵。
蕭山走到前廳,這座宅子在金河寺外湖中開境,處處都是水渠池塘,蕭山站在前廳外,暫時不想進去面對那只狐貍,只看著水中楊柳的倒影琢磨自己的處境。結果那倒影一晃,蕩出一串漣漪,那狐貍就從水里探出頭來喊他:“蕭山?!?p> 蕭山被嚇了一跳,趕緊挪開目光強自鎮定,回道:“主公?!?p> “怎么在這發呆?”狐貍從水里出來,抖落了滿袖的水珠,連頭發之間的水也自覺自愿地流淌到發梢,凝成一團,落在池塘里“咚”的一聲響。
狐貍似乎沒有等蕭山回答的意思,先一步走進前廳,在兩列椅子上隨意坐下,而后看向蕭山,道:“你也坐?!焙傠m然親切,但蕭山實在怕他,并不愿跟他緊挨著,于是隔著廳堂同李承叡對面坐下,兩只妖怪之間隔著大廳的地毯。
李承叡想了想,該怎么談起昆玉璣的事情,他先問了句:“我叫你把昆玉璣帶來給我的時候,說沒說過我是什么意思?”
蕭山忙答道:“說過說過?!?p> 李承叡還以為自己記錯了,既然如此,他就問蕭山:“你覺得要是有妖怪將昆玉璣是仙君歷劫的事情說了出去,我會不會有麻煩?”
蕭山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知道肯定是有人同狐貍說了自己的不是,于是不敢多答了。李承叡觀他臉色,便道:“我帶病已久,修為也不算高,的確很難兼顧除京華之外別的領地,聲望也大不如百年以前,很多妖怪都只是表面順服,不再歸附了——這我也知道,小妖么,要求個生存,就得選個近些的、強些的主公,我不求他們忠心。”
“但你——”李承叡話鋒一轉,他笑道,“你也不算小妖了,我還指望著你替我鎮住蕭山那一片地方呢,就算你心急,也得等我病得不行的時候再來。”
蕭山本就是青面鬼,此刻臉色更加難看,他瘴云千金闕道:“主公,我沒有這些心思······”
李承叡卻問他:“你知道人若是三日不飲水,便會死嗎?”
蕭山一愣,不知道這狐貍為何又突然說這個。
李承叡看他一眼,似乎是覺得說了蕭山也不會懂似的,揮揮手讓他退下了。
蕭山總覺得狐貍剛才那個眼神,像是在明說“蠢笨不堪”四個字似的。但他的確不敢造次,也就咽下這口氣退出去了,正當蕭山走到前廳廊下時,聽得一個又急又重的腳步聲,轉眸一看,發現是那個仙君的肉身從后院那邊過來,怒氣沖沖的,后頭跟著那只母老虎。
昆玉璣那日被綁來,一直是昏迷,所以也不知是蕭山動的手,她見到蕭山,只是帶著些好奇瞧了他許久,便收回目光往大廳去了。
昆玉璣剛醒來,就知道自己被綁來狐貍宅子,再一細問,竟然已經被綁來兩日了,她向老虎討紙筆,準備同家里報信,美人虎卻像是聽不懂一般,穿上了虎皮,沒再跟她說話。
李承叡在前廳里坐著,見她來了,掃一眼也便收回目光,像是沒她這個人似的,昆玉璣得了上回的教訓,便也藏著怒氣上前去,道:“我以為狐總管總該容我給家里報個平安?!?p> 李承叡道:“過了四年,你回家時他們自然就知道你平安了。”
昆玉璣一開始沒明白他這話,過了半晌,她才想明白,正要開口質詢,李承叡對老虎道:“懷風,我這里生養過女兒只你一個,這四年你跟著她?!焙傔@話說完,方才還一直裝做不通人言的老虎立刻低下頭,俯臥在地,像是應承下來了。昆玉璣見了,越發氣悶。
李承叡這才對昆玉璣道:“至于京華的狐貍之禍,你呆在這里,自然就解了?!?p> 昆玉璣皺眉,道:“這是我必須付出的代價?”
“不,不是。”李承叡卻道,他說著,咳嗽起來,昆玉璣以為他會解釋,結果他真的就只是咳嗽幾聲。
咳嗽完了,他便站起身來,慢慢走到前廳外面。有時候昆玉璣覺得,他雖然樣貌二十出頭,行止卻如同五十多的老頭子,只是因為他脊梁筆直,像一把出鞘的刀,所以才不顯得委頓。
昆玉璣被老虎請去沐浴的時候,便被強行收繳了匕首,連稍尖銳些的簪子也被禁用,她聽狐總管這樣說,心里雖焦急,卻也只能見機行事,盯準了出逃的時機。
這三日陪著她的只有老虎,聽狐總管所言,這只美人虎似乎名為“懷風”,昆玉璣知道它雖為虎身,卻能聽懂人言,便想從它嘴里套出些話來,昆玉璣同它聊狩獵,聊綢緞,聊首飾,老虎卻始終一副倦怠的模樣,有的時候甚至拿盯著獵物的神色盯著她。
昆玉璣打獵時沒遇見過老虎,倒是隨母親去父親同僚府上宴樂時見過剛被馴養的老虎,她聽府上的馴獸師說,老虎不會輕易吃人,但只要吃過人的老虎,便知道人這種東西它能一口咬死,也就將人算作獵物之一了。
昆玉璣猜想,美人虎可能吃過人。
后來昆玉璣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她開始問老虎女兒的事情。
老虎這才有所動容——雖然昆玉璣也很難說老虎的什么神色算是動容,所幸她終于褪去了虎皮,露出香肩同一半酥乳來,手卻收在虎皮里仍舊是虎爪,昆玉璣總覺得她防備著,要隨時給自己來一爪子。
昆玉璣就問她:“還不知道您女兒芳齡?我在京華里認識好些老板,店里的花色和緞子絕對時興?!?p> 懷風卻無甚興趣,沉默著看了昆玉璣一眼。也對,懷風自己褪了虎皮都不穿衣裳的,昆玉璣心里忐忑,尋思著要不提一提發繩。
懷風卻冷眼看她,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女兒已死去多年了,別再提一個死人?!?p> 昆玉璣便住了嘴,心道,原來是因為聽不下去才從虎皮里出來呢。
昆玉璣坐在碼頭前,看著面前如鏡一般的止水,老虎在她身側,有一顆美人的頭和老虎的身子,看著別扭極了,可又好看極了。
對,碼頭。這座狐貍的宅子似乎沒有邊界,四周都是沒有一絲波瀾的水面,宅子周圍是親水的亭臺復廊,還有一個碼頭,也怪不得昆玉璣被允許在宅中四處閑逛,因為就算逛了,也找不到出口。昆玉璣守在碼頭,想看一看進來的妖怪都是打哪進的。只可惜狐貍可能并沒有收到拜帖,這幾日宅中的妖怪也沒有進出的。
突然身側的懷風揚起她的腦袋——或許這樣形容一個美人頭并不合適,她的青絲被碼頭的風揚起來,水面依舊沒有波紋,然后懷風說道:“我去去就回?!闭f完這話,她就縮進自己的皮,尾巴甩出一道彎月般的弧度,轉身離開了。
沒有任何監視,昆玉璣仍舊坐著,撐著下巴,一天前她嘗試著游過這片浩瀚的水面,未果,她忘記老虎也是會游泳的,沒過多久老虎就游過來把她叼上岸,緊接著把虎毛上沾著的水珠甩在昆玉璣臉上。雖然這只老虎對她并無善意,但昆玉璣喜歡這些野物,就算被甩了一臉的水,她也揉著眼睛,笑出聲來。只可惜老虎并不會與她同樂,反倒用一對陌生的虎眼瞅著她。
懷風有的時候是會離開一下,但是不久就會回來,接著監視照顧昆玉璣。
昆玉璣逃不掉,但也不是全無事可做,她從發間取下一根簪子,那簪頭是一朵山椿,尖頭已經被她磨了許久,一開始給她的時候是鈍的,現下已經可以殺人了。
這回懷風回來的時候,給昆玉璣帶了東西。
昆玉璣回過頭的時候,見到老虎吐了一塊什么東西在碼頭的木板上,她還沒辨認出來,老虎便接著吐了四塊肉塊,昆玉璣在那沖天的異味里看清了,那是五匹狐貍。昆玉璣心念電轉,她問:“這是京華里害人的狐貍?都被你抓住了?”她想了想,又道,“狐總管說讓我呆在這里,是為了引狐妖過來?”
老虎動了動耳朵,伸了個懶腰。
昆玉璣覺得老虎是默認了,心里卻更加疑惑,但是眼下,她還是道:“這些狐貍你不吃嗎?”
老虎張開血盆大口,打了個哈欠,它的口氣直吹到昆玉璣面前,昆玉璣本想皺眉的,但是一想到懷風畢竟是個美人,出于禮貌,昆玉璣強忍住了。
昆玉璣想去問問狐總管,既然狐妖都被咬死了,是不是自己該回家了??墒且幌氲街八f要留自己四年,又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
狐總管不在他的窩里,也不在前廳、花園處,明明早上昆玉璣還看見他挑著兩桶水,像是要去花園里澆花來著,先前在金河寺為她帶路的美少年驅云使似乎也不在,狐貍宅子的下人們都像是鬼魅一般,只見屋內纖塵不染,卻永遠見不著負責灑掃的妖怪,昆玉璣只得去找狐貍的客人。
昆玉璣猜測,與其說是客人,不如說是私兵、是家將。她還是第一次走到狐貍給客人留的院子里,院子里的一棵毛栗樹下,有三只妖怪正坐在那里推牌九,旁邊又有四個還是五個妖怪站著看——昆玉璣難以明辨他們的數目,因為有些妖怪好像是一片混沌,有些像是一灘口涎。
見到她進院,那邊推牌九的聲音小了些,有幾個妖怪偷眼瞧她,昆玉璣瞧見其中有三日前在前廳見過的青面鬼,便也算熟悉了吧,她問道:“你們知道狐總管在何處嗎?”那些妖怪面面相覷半晌,愣了許久,昆玉璣也別扭極了,并不愿和這些妖怪多言,最終還是那個青面鬼道:“他去金河寺聽經了。”
那些妖怪不看昆玉璣,偏過臉去盯著青面鬼,又是好一番沉默,其中那個石桌上,好似一灘口涎的妖怪口吐人言,竟是一個清越的女子聲,她半打趣道:“蕭山督,這能說么?”那青面鬼臉色更青,盯著手底下的牌面,琢磨半天,道:“有什么不能說,她還是被我抓來的呢。”
昆玉璣沒想到這個蕭山督這么實誠,她要認認真真怒發沖冠一番,反倒像是跳梁小丑了,索性按捺住火氣,問:“聽說狐總管要關我四年,這事蕭山督也知道嗎?”
“喲!”那口涎又調笑道,“蕭山督,這能說么?”
這其實是不能說的,奈何蕭山這妖是個狂人,當即罵道:“蜒蚰!你是沒長嘴還偏生要說!這事怎么不能說了,我長了張嘴怎么就不能說了?他就是要關你四年,把那些有異心的東西全給引來做掉,這他娘的不就是李承叡的路數嗎?咱們誰還不知道了?”蕭山說完,還看著手里的牌憤憤念叨:“不過區區一只半妖,一匹連九尾都沒有的斷尾狐,要不是攀上了泰山娘娘······”
老虎低吼一聲,喉間似有滾雷,它甚至呲了呲牙,但沒嚇著蕭山,倒把站它身側的昆玉璣嚇退幾步。
原來那灘口涎是只蜒蚰精。昆玉璣起初想到。
原來狐總管是個半妖。昆玉璣后來想到。
昆玉璣頓時想起,自己一開始將狐總管當作一般狐貍驅趕的時候,的的確確是將他趕走了吧?當時他的確是怕自己的吧?
至于狐五畏,既然是道士說的,狐貍也承認了這件事,說不準是真的呢?況且當時想要加害自己的那只女狐,似乎是想隔著老遠將自己絞死,但是京華內死者,卻都是被狐爪掏心而死,脖子上并無絞痕······如果說半妖算半個狐貍半個人的話,那么是不是意味著狐貍身為人形的時候,并不懼怕狐五畏?那么相反,狐貍若是狐身——
昆玉璣眨眨眼,明知故問道:“狐總管是狐貍?”
蜒蚰精笑著,那蕭山皺著眉出牌,并不看著昆玉璣,語氣不善道:“狐總管不是狐貍還能是什么?蜒蚰嗎?”
“我還以為是一個稱呼罷了,畢竟閻王和鬼也不是一個東西?!崩ビ癍^隨口一個譬喻,并不知道自己無意拍了蕭山的馬屁,她接著見鬼說鬼話,“只是從來沒有見過狐總管的狐身,有些奇怪罷了。”
坐在蕭山對面的妖怪笑了起來,指著蕭山出的牌,嘲笑道:“你出錯了吧。”
蕭山并不理會牌桌上的事情,只對昆玉璣道:“人身比妖身好使,自然多用人身了。”
昆玉璣于是問她真正想問的,道:“那他什么時候會現出狐身呢?”蕭山笑了起來,這回倒是蜒蚰精先回道:“誰知道?這里既沒有狐貍,也沒有半妖······哦!”蜒蚰精突然淌到了地上,如同洞內石筍一般粘稠稠地往上冒,好似地下涌泉,不一會竟化作一個膚如凝脂、冰肌玉骨的美人來,只是相較于懷風更為嬌媚些。她走到老虎身前,一甩袖子拂過老虎的胡須,笑道,“我記得懷風的女兒好像是個半妖,還是被一個男人給嚇出了原身,然后——”
老虎突然縱身撲咬那蜒蚰,蜒蚰狀作花容失色失聲尖叫,叫著叫著開始笑,不像被老虎咬死了,倒像是受不住男人似的。沒一會兒那種黏糊糊的水液便從老虎牙齒縫里出來,重新融到蜒蚰被咬傷的脖子里,蜒蚰笑得越發大聲,釵橫鬢亂,被老虎按在地上,拍著身下的青石板,手上戴的鐲子碰著石頭,叮叮地響。
那邊的妖怪卻不管這邊,仍舊在出牌,只是蕭山催促道:“蜒蚰!歸你出牌了!”
蜒蚰哎喲哎喲地叫,笑道:“懷風!懷風!饒了我吧,我這嘴——哎喲!別咬了!”
老虎收了爪子,蜒蚰精也就從它身下翻滾出來,喘著氣兒扶著發髻,朝昆玉璣拋過一個媚眼,手撐著腰,轉頭搖曳著走過去了,從始至終,也沒有哪個妖怪對昆玉璣恐嚇一二,像是昆玉璣同他們無關似的。
昆玉璣也的確同妖怪沒什么關系。
她只是猜出了些因果,懷風不會在她房前守著,當晚,昆玉璣也就假做睡下,過了一陣子帶著那柄可以殺人的簪子和衣出去。
以前她去府衙,因為總是出獵,城內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昆朗逸大人的女兒,昆玉璣又是個女人,之所以每回能進去,是因為她去府衙的時候,不著男裝,必定精心打扮自己,裝作是京兆尹家乃至首輔之女,身旁帶的也是模樣端正、衣著體統的侍女,昆玉璣從沒親自跟官兵打過交道,只要侍女前去通秉“我家小姐”,官兵十有八九會放行。
一開始昆玉璣的侍女還有些膽怯,但是這樣做戲的次數多了之后,她們膽子就大了起來,被昆玉璣帶著直接往府衙里走也不怕了。
在狐貍的地盤,要摸進狐貍的寢室,也是一個道理——要有信念。昆玉璣猜,暗里一定有不少眼睛看著自己,也就故作鎮定,當這是她自家院子巡視一番,隨后便如若無人般進了狐貍的寢室。正如她所猜測的那樣,有許多暗處的妖怪都看見她進去,但是大都以為是主公今夜要有口福了。
狐貍的寢室布置得樸素,只是營造得如同大宅正堂,臨水,四面門窗都可折好吊起,中間隔著一屏風,是一幅山水,正因為這陳設過于簡單了些,昆玉璣一時不知該藏在哪里。
李承叡回房已經很晚了,月亮都快下山了。
對于常年野外蹲守獵物,熬過四天的昆玉璣來說,這點等待根本不算什么,唯一有些出乎她意料的是,狐總管不是從門進來的,而是從另一邊湖水里冒出來的。
李承叡剛走進房間,就擋住了落在昆玉璣身前的一點清輝。
昆玉璣縮在床底,放輕了呼吸。
李承叡似乎并不急著睡,他脫了靴坐在榻上,并沒有抖開被褥,昆玉璣只看見他的靴子,外面水面如同魚鱗一般閃著銀光,她聞到狐總管點的香,同佛寺里用的盤香略有不同,多了一味烏木沉香,聞著都費銀子,但香也是真香。
過了一陣子,昆玉璣竟然聽見他開始念經,她去金河寺聽了不久的經,也知道這是《華嚴經》,但是聽和尚念,和聽一個狐貍精念,差別可就大了。好在狐總管沒念多久,不一會昆玉璣就聽見他抖開被褥,又下榻漱了口沃了面,準備睡下。
昆玉璣想了想,慢慢朝床外挪過去,尋思著是要把他嚇出狐身來,還是干脆一簪子結果了他。在把床外腳踏搬進床下時,昆玉璣一直在想這個,不久還是決定嚇嚇他作罷,畢竟那些妖怪似乎本來就不是很服氣,要是狐總管死了,這一片的妖怪還不知道要怎樣呢。要除大惡,也得先除了小惡。
昆玉璣最后把狐總管的靴子扯進床下放在身后,確保自己一滾出去就能立刻上榻。
她預備好了簪子,一舉翻上了榻,正選在將寐未寐的當頭,等到狐總管察覺時,她已經把簪子推在他眼珠子前了。
狐總管的眼神迷蒙了一瞬,很快明白了現狀,他眨了眨眼,昆玉璣沒和他四目相接,只是盯著簪子尖端一點。
李承叡道:“我可以放你走,但——”
“我要你現出原形?!崩ビ癍^掐握著他的頰側,確保下簪子時可以扎穿他的腦漿,她道,“現在,立刻。”
李承叡道:“你先把簪子挪開?!?p> 昆玉璣不但沒挪開,甚至還逼近了一些,她本想說“你先化成原身”,誰知她還沒開口,突然意識到,狐總管的心跳好像快了許多,她撐在他胸口的手肘感受到了他的心跳。
他害怕這個。
所謂狐所畏者五:“曰兇暴,避其盛氣也;曰術士,避其劾治也;曰神靈,避其稽察也;曰有福,避其旺運也;曰有德,避其正氣也”。但其實狐五畏的“畏”字用得并不是十分傳神,畢竟天下的狐貍千千萬,有的可能并不畏懼所謂的“狐五畏”,只是受克制罷了。
但是昆玉璣知道,面前的這只狐貍,似乎打心眼里畏懼簪子匕首這種銳器,他們初遇時,狐貍在她反抗的第一回合就迫使她扔掉了匕首。
果然,狐總管沒再堅持,化成了原身。
昆玉璣還是頭次看他化形,狐貍不比成年男子,剛化形時滑不留手,饒是昆玉璣掐著他的脖子,卻還是被掙脫開了,狐貍很快竄到地上,身上毛發連同皮毛都立刻腐朽委落,看著像是要馬上化為人形了,昆玉璣馬上爬到榻邊,伸手擲出那簪子,簪子一出手,釘穿了狐貍后肢,一下將狐貍釘在地板上,甚至讓它沒法化形了。
狐畏兇暴,避其盛氣,他是人形的時候不稀罕,不代表他做狐貍真的不受克制。昆玉璣只是賭了一把,還好賭對了。
她常年狩獵,經常拜謁關帝廟,身上也隨身帶了一個關帝靈簽,她趕緊下榻,將那枚靈簽從自己懷里取出來,拴在了狐貍的脖子上,昆玉璣栓得死緊,用爪子抓也抓不下來的程度。
昆玉璣道:“好了,現在你放我走吧?!?p> 她原以為狐總管和懷風一樣,只要是原身就無法說話,誰知狐總管竟然回答道:“你既然知道關帝簽克我,我還怎么帶你出去?”
昆玉璣有些懷疑他使詐,思慮片刻,道:“那好,我們試試?!?p> 說著,她起身系緊了腰帶,手上揣著狐貍,把他帶到他剛才回來的地方,床榻正對著的池塘,帶著他跳了進去。
一人一狐在水底浮沉,昆玉璣起先見這府邸四面環水,起初金河寺門口也有湖泊,早就有了猜測,現在看這狐貍雖為路上走獸,卻絲毫不畏水,她心里越發篤定,狐總管使的妖術,約莫是和水有關的。
過了一陣子水底暗了些許,那狐貍被她挾在腋下,陡然而生一股力將他托起,往上浮游,昆玉璣也跟著浮上去,她鉗著狐貍,爬上岸來,抬頭一望,原來他們已經來到了金河寺山腳下的小池塘邊。
果然,這狐貍不是無端從水里冒出來的,他能溝通水域。
昆玉璣不敢進寺等家人來接,恐怕寺內有和尚同狐貍是一黨的,便打算徒步走回家,只是金河寺在城外,現在京城已經宵禁了。她嘆口氣,從身上脫了件衣服下來,把狐貍整個包住,狐總管淡然道:“一股女人味?!?p> 聽驅云使說,他似乎格外不喜歡女人,特別是像自己這樣的官家小姐,于是昆玉璣原本不怎么明媚的心情頓時云開月明,她道:“那我也得包著你,好在你雖是只狐貍,卻也沒狐臭,不然就算我熏了香,懷風也能追來?!?p> 狐貍舔了舔爪子,瞇起眼睛道:“就算她追來,你也能用我做脅。”
“那不同?!崩ビ癍^笑道,“可不能讓她先找到我家里去?!?p> 狐貍打了個哈欠。
如果昆玉璣沒猜錯的話,那只老虎恐怕是少有的、既對他忠心又有實力來救他的妖怪。
她猜得沒錯,一人一狐在野外挨到天明,進了京城,昆玉璣找到家門的時候,都沒有妖怪追來。
昆玉璣趁著她爹還沒開始查問她,先行把手里的狐貍給他看,笑道:“爹,你瞧,這只狐貍好看吧!我追了足足三日呢!”
李承叡被她拎在手里,幾番權衡之后,閉嘴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