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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歲,少年的劍

第六章、一點寒芒(8)

冬歲,少年的劍 物悲 5045 2021-08-14 22:54:20

  行軍徑直入了東縉門。

  止歲營中與第五云相熟的人已立在路旁許久,各止歲營教官,還有趙行、路一柱、剛恢復些傷勢的歐陽澤言、秋若雪等他在宮中熟悉的好友。

  囚車駛入,轱轆聲已是宮中準許的最大聲響。

  趙行、路一柱、歐陽澤言、秋若雪立在最前排,他們凝視著一路駛去的囚車。

  這一刻,他們之間的眼神相對,宛有無數的淚想要往外涌,不過都止住了。這一瞬,他們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層晶瑩的薄霧,淡淡的,泛著閃白的光,是風吹不散的、雨落不盡的。

  此去一百余人,無一人言語。

  兀然,歐陽澤言緩緩抬起包滿白布的手臂,作出三指平一的手勢,朝駛來的囚車弓腰長揖。路一柱、趙行隨后,秋若雪次之,慢慢地,守在兩旁的人都擺出了三指平一的姿勢,直到囚車遠遠地駛向遠方,越過第五云從未進過的第二門——東落門。

  門轟然洞開,巨大的光亮從空隙里透出,閃白得像是通往黃泉的路。

  東落門內不遠百丈處,有身穿紫衫長袍的官員立在兩旁。

  他們的紫衫上繡有紫荊花的紋路,由金絲線編織而成,并不會隨著年月而消退。紋絡是繡在下三焦的,即表示他們的官銜偏低,不過隨著行軍的隊伍往內行進,那些紫衫長袍的紫荊花是繡在中三焦的,他們官職偏中,多是六部中各司內務的官吏。

  每位官吏身旁都會有一盞燃起的蓮花石燈。他們來,燈會亮,他們離開,燈會熄滅。

  越往宮中深處去,那顆栽種在紫郡宮旁的紫荊古樹就越發偉岸。

  ——囚車上的天空布滿了曲折蜿蜒的枝干,枝條上抽出了柔軟的嫩芽,翠綠色的枝丫與墨黑色的樹干相映襯。它們密密麻麻地織出天空一隅的白云、飛鷺、孤鷹、藍天,有如塵封在卷軸的春畫。

  過了第三門東月門,才是紫郡宮的所在。

  東月門不比第一、二門廣闊,只是一扇若門庭般的漆紅木門,門上鑲有金珠。

  “前面就是紫郡宮了。”余開化給他們三人拴上枷鎖,一一叮囑,“接下來你們不得無禮,見了紫郡公主后記得跪拜,朝廷之上不容有失、不容冒犯,否則不需定罪便可斬于殿外。”

  可當第五云一過東月門,就被那顆通天古樹驚住了神。

  ——古樹的樹干竟有一間房屋那樣碩大,是上百人都不能將之環抱的存在。古樹上枯皮會突起如荊棘,繁冗的紋路比水墨揮灑的圖案還凌亂,從樹根往上眺望,只見濃濃白霧被樹桿一刀斬斷了天空與大地。

  泥地上未鋪青石板,而是放置與腳同寬的寬石板。

  園中栽種的全是罕見的紫幽花,花是深紫的,花瓣是如絲帶一般的,它們一根根地纏繞、搭接、直到盛放出一朵難辨的紫幽蓮。世人都說它們是紫荊花神為每一個人死去的人流下的悲傷之淚。

  當第五云走至紫荊古樹下,他突然停住。這時,風從門外猛地吹來,忽有輕靈的鈴聲串在一起,像從天邊吹來的天籟,那些清脆若溪流聲的叮叮聲全都匯聚在一起,編織成這世間最純粹、最動聽的旋律。

  他抬頭,追著聲音的方向,發現在紫荊古樹后藏著一根巨大的枝干。枝干的位置極低,生長得像一位垂釣的老者,枝干是老者,枝條是他的魚竿,那些掛在枝丫上的風清鈴就是掛在魚竿上的魚餌。

  風清鈴上捆著鮮紅的絲帶,絲帶上繡著他或她的名字,然后等風來,鈴聲響起,吟唱起思念他們的歌聲。

  風會來,因為那是思念之人吐出的氣息。

  他想起初見明隆時他說予自己的那句話:“傳聞,在紫荊古樹上掛上你愛的人的名字,她會一生得到紫荊花神的庇護。”如今,他真正有機會立在此處時,他也想寫上她的名字,套上風清鈴,將那日已寫好的“與爾相攜”繡在紅絲帶上,掛在紫荊古樹上,給紫荊花神送去對她的思念與他纏綿的愛。

  “怎么了?為何不走?”烏云喀什見第五云呆愣地出神,不禁疑問。

  第五云回了神:“我可以掛鈴嗎?明哥曾說過在紫荊古樹上掛上愛的人的名字,她一生都會得到紫荊花神的庇護。”

  烏云喀什愣住了。他沒想到第五云此時竟想的是掛風清鈴,他覺得他或許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因為一旦入了紫郡宮,留給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可以掛嗎?”他再次認真地問。

  第五云認真的眼眸令他陷入了思索。

  “此處的風清鈴在宮中是誰都可以掛的,公主并沒有嚴令說誰不能掛,誰能掛。”烏云喀什低聲喃喃,在這紫郡宮中幾乎每一位宮女與宦官都掛有風清鈴,“可是公主他們都在等你們……”

  “就讓他們掛吧。”余開化背負雙手,仰頭望天,淡淡地說著。

  “可是此處沒有筆墨與紅絲帶、還有銅鈴。”烏云喀什知曉余開化話說的分量。

  “沒想到你還記得……”明隆瞇眼抬頭望著遮天蔽日的紫荊古樹。他笑了,眼角的魚尾紋擰了起來,“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們也能在紫荊古樹上掛上風清鈴。”

  “要不我們就從衣裳上扯下一片破布當做絲帶?”項遂從也跟著笑。

  “都要死了還想著掛風清鈴,真是不安生!”方如均低語,卻也不敢頂嘴。

  “可名字怎么辦?”

  “要繡什么名字!只要是屬于你的絲帶,還有你心中有你愛的人,就足夠了。”

  于是他們一起用力咬破袖間的碎布,扯下一塊參差不齊的碎布,上面還有他們的血跡。

  “就勞煩諸位幫我們掛上去了。”明隆客氣地說道。

  一旁的止歲者將他們的破布帶綁在了不怎么顯眼的位置。

  他們將布帶繞成了一團,第五云的是暗灰色的,還沾有慕容席鮮紅的血跡,明隆則是亮白色的,不過滿是污漬,項遂從則是黑色的,捆得像是野孩子丟在樹上的泥土。

  他們三人笑了,笑得那樣開心,絲毫沒有臨死前的傷感或害怕。

  “現在絲帶也掛好了,可以走了罷?”方如均在一旁催促。

  “可以了。”第五云點頭。

  烏云喀什略有不滿地剜了方如均一眼,他再不敢催促。

  他們走上青石板,正前方就是紫郡宮。宮門兩側有禁軍與止歲者共同把守,跟在三人身后的止歲者們不再前行,只有六人繼續往前走去。

  蘇勒毯從階梯上滾下,像流淌著的巖漿。每隔三階就會有禁軍與止歲者相交替。石燈中的燭火正在噼里啪啦的燃燒,殿內正透出微弱的光亮和低沉的議論聲,令人在遠處就能感受到其中的肅然與威嚴。

  烏云喀什與余開化等人立在階前,對守在門旁的宦官通報,消息立刻就從殿外穿入了殿內。

  頃刻間,無數宦官的聲音透過階梯與隔板,傳出了宮外。

  “傳!烏云喀什、余開化、方如均三人將犯人帶入大殿!”

  “傳!烏云喀什、余開化、方如均三人將犯人帶入大殿!”

  “傳!烏云喀什……”

  宦官尖銳如鷹鳴的聲音從內殿中迭迭升起,至門前時已如雷霆般響亮。

  紫郡宮內。

  掛在漆紅圓柱上的九支銅燈燃著不凝油的燭光。

  漆紅圓柱上鎏有紫幽花紋,從根部一直蔓延至頂端。那九支銅燈恰好是花莖伸出的側枝,枝條上盛放的是金色的紫荊花,雕刻精致的紫荊花瓣正是盛不凝油的器皿。

  殿內彌漫著紫荊花的香氣,鮮紅的蘇勒毯鋪滿大殿。

  殿內有一百丈長毯,長毯兩側是列隊而立的官吏。他們均著裝紫衫,紫荊花皆繡在上三焦處,不過紫荊花紋與其所立方位相關,若立在右側,則為武將、若立在左側,則為文臣。

  此刻,紫郡公主正坐在由無數金枝玉蓮鑄造的王座上,身旁立著面戴輕紗的阿穎姑娘,宮女與宦官則低頭立在兩側,階下是滿朝的文武百官。

  殿內寂靜無聲,唯有燃在爐中的熏香響起噼啪聲。

  文武百官低著頭,不敢與階上的紫郡公主對視,仿佛她的眼中藏著西境都未有的陰寒。

  歐陽宮與慕容時遠立在右側,低著頭,直到第五云等人被宣入殿內。他們才稍稍抬頭輕瞥第五云,想見一見這僅練劍一年就能砍去紫羽宮第二席的少年。

  “哄——”擺在大殿一側的鐘磬被樂官敲響,頃刻之間,肅然之氣低沉若鐘。

  六人三指平一,跪下雙膝,朝紫郡公主弓腰長揖:“拜見紫郡公主,愿紫荊花神永庇紫郡。”

  “起身罷。”公主輕輕的聲音如山澗輕淌過的流水。

  “應。”方如均、余開化、烏云喀什應聲立起,可第五云等人依然跪在階下。

  公主輕偏頭,倚靠在垂落的手背上,冷冷的聲音響起在大殿中:“聞人愛卿,由你來宣讀罪史。”她揮手,左側有一官員應聲走出,他手捧文書,立在第五云等人身前,照本宣科。

  “冬歲·七國,第一七七年,二月二十三,戌末。”

  “準止歲者第五云得止歲營教頭項遂從默許,得其令牌,一路沖關,不顧街上百姓安危,又與紫郡署現任止歲者明隆相勾連,放任其進入騰煙長閣,欲圖不軌之事,后遭紫郡宮第二席——慕容席的阻攔。最終,兩人在長閣內拔劍相向,以紫羽宮第二席被斬一臂、騰煙長閣盡焚為代價,成功阻止。”

  “現依據紫郡法令:第五云,西境人氏,止歲營準止歲者。以謀害紫羽宮第二席,疑有刺殺紫郡公主行徑,毀損騰煙長閣為主要罪責,依法處以刮刑,且誅其九族,于四月二十七日公示;項遂從,止歲營教頭,紫郡城人氏,以放任第五云為罪責,可諒其平生為止歲營教頭,教導止歲者無數,功雖有,可不抵過,故依法處以死刑,于四月二十七日公示;明隆,紫郡署歸屬止歲者,紫郡城人氏,以與第五云勾結為罪責,可諒其平生為紫郡署止歲者,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十余載,守衛成舉街治安十余載,得百姓愛戴,功雖有,可不抵過,故依法處以死刑,于四月二十七日公示。”

  “以上,為吏部尚書聞人越勾所立,若有異議眾人可提出。”

  聞人越勾合上文書,轉身朝紫郡公主一拜,蒼白的眉間滿是凝重:“公主,老臣已將三人罪史念清。”

  “聞人愛卿退下罷。”紫郡公主輕輕擺手,眼簾低垂,像是在閉眼沉思,“你們三人可有異議?”

  項遂從最先說話:“草民有異議。”

  “哦?說來聽聽。”她依舊是一副慵懶樣,可其低垂的眼簾卻微微抬起,露出眼眸里的一絲亮光。

  “草民確有放任第五云前去騰煙長閣之罪,令牌也是我給予的,可是他并未有行不軌之事之疑,也未有刺殺紫郡公主之意。這是逆上謀亂的大罪!草民們萬萬不敢啊!請公主明鑒!”項遂從又是一拜。

  “若非有不軌之意又為何要持令牌橫沖關卡去騰煙長閣呢?若只是去騰煙長閣也罷,為何要與紫羽宮第二席慕容席拔劍相向?你可知,那晚是特地為從西境凱旋而歸的紫羽宮眾人設下的慶功宴,是本朝百官皆要參加的宴會。若不是慕容席阻攔,那豈不是任由他持劍亂殺?鬧天下之大笑嗎?”紫郡公主眼簾微張,卻閃出一道若劍一般的寒芒。

  “草民知罪!可他那晚前去,只為了一個人。”項遂從嚇得立馬弓腰伏地。

  “為誰?”

  “紫羽宮第二席——慕容席。”第五云抬頭與紫郡公主對視,說出他去往騰煙長閣的真正目的。

  他的眼神中沒有哪怕一絲膽怯,那些懦弱的、自私的、害怕的都被他深深地藏在心里,再也不會表現出來。他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幼稚且懦弱的華唐,而是自己一直崇拜且向往的第五云。

  此話一出,朝堂內立刻嘩然,議論聲紛紛在大殿中響起。

  “肅靜——”紫郡公主不再慵懶,放下雙手,坐在座上審視階下的第五云,寒芒已悄然蔓上她的眉峰。

  她雙眼如毒蛇的尖牙一樣,直勾勾地咬著第五云的雙肩,可他卻巋然不動,直挺挺地立在階下,坦然、無畏地抓住毒蛇的長軀,想著將他自己的肉都一起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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