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
行喪事。
M君明白，那個女孩絕不是他的某個親戚。
在一群白衣服里，他戴著黑眼鏡，穿著黑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這實在不算尋常，甚至可以說是引入注目。
“哎，叔？那人是誰啊？”
“哪？”
“就那個，那個……黑不溜秋的。”
“那人？哼，我跟你說，他可不是尋常人。他奶奶的，就連齋飯都要來蹭吃的勒！”
“不過就算你瞧著來氣，也別去揍他。晦氣！”
“啊，明白了，叔。”
“嘿，明白了就好！侄兒啊～你以后啊，千萬不要像他一樣沒出息，到處騙吃騙喝，受別人指點。”
“哎！叔，知道了、知道了。”
M君并不喜歡這樣。
雖然別人的指指點點讓他不太適應。但是好在，并沒人認識他。
M君來參加葬禮的原因不是為了吃席。天下沒有白吃的宴席。
可就算他當著眾人的面，大喊“我真的沒想吃席！”，又有誰會相信？
M君只能再被他們笑話一番罷了。
M君無法出聲，輕輕嘆了口氣，輕到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沒人會在乎他的，M君在上學的就明白。并不是每個四眼呆瓜都是哈利波特。
就算他在別人葬禮上蹭吃蹭喝。又有誰會在乎他這個小角色？
早習慣了。
……
樂曲。
葬禮進行曲的旋律緩緩響起。
隨之，是哭聲。整齊劃一的，撕心裂肺的。白衣服們一個個都哭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M君被人群擠來擠去。他不得不又緊了緊大衣，拉了拉厚厚的直衣領(lǐng)。只露出兩個耳朵。
面不露眼，M君指揮著右腳那只破了洞的皮鞋，一左一右打著節(jié)拍醞釀情緒，努力地想要哭出一聲。讓他顯得不那么與眾不同。
他本就并非平凡。
……
M君尷笑了一下。抬頭看見白衣服們愈發(fā)不善的目光，他觸電似地縮回了腦袋。
好在他來了個電話，讓他得以脫身。
小蘋果的鈴聲與進行曲的旋律顯然根本不搭。不過，似乎沒有人在意？
幸好，幸好。M君訕笑一下，低著頭，揣著一塊諾基亞，擠開幾個撞來的白衣服，匆匆往那墓后邊正落葉的小樹林走去。
此時就連樹林都哭得稀里嘩啦，沒人會在意身邊多了或者少了他一個。
確認四下無人，M君縮進大衣里，蹲在地上。拿出諾基亞看了看。
來電顯示是他妻子。
啊！是她！
M君咧嘴一笑，按下了收聽鍵。
“嘟——”
“你忘了嗎，M君？”
忘了什么？M君一愣。
“忘……”
不行！不能這么說！和女孩子說話時不能講廢話，這可是貼吧大佬說的。
嗯！相信大佬！
再三確認沒有記錯，M君小心翼翼回了一句。
“額……嗯、什么？”
“什么什么！？哼，你一定是忘了！一個星期了，都不回家里一次。都放假了還不回來陪老婆孩子、說！男人！你是不是在外面找女人了！呵呵，你瞧瞧你那樣子，還想找女人？哼，當初我真是瞎了眼！”
M君手一軟，諾基亞摔在地上。
左右四顧，好像沒人跟蹤。
嗯……應該沒人看到我吧？還好，還好。糟糕！手機埋地里了！
M君趕快把手插進厚厚一層落葉，摸索出有點發(fā)燙的諾基亞。
“喂？喂——M君？”
“M君？……M君？！…M君！”
“喂！M君？M君！”
……
“M君！！！”
……
“額……額，那個、嗯……那啥、你吃了嗎？”
……
“嘟——”
M君長舒一口氣。
沒想到兩三句話就搞定了！不愧是貼吧大佬，手段通神。
不枉他上班偷偷摸魚潛水，學習社會知識。
M君撣了撣大衣上的落葉，把諾基亞一合扔回衣兜。又重新整了整衣領(lǐng)，正了正方框眼鏡。
確認除了耳朵以外沒有漏風的口子。他輕輕踩著飄落的微風往回走去。
沒有聽見煩人的進行曲，M君往四周瞟了瞟。
好像也沒有人。他慎重地把衣領(lǐng)高度調(diào)低了3厘米，恰好露出鼻子。似乎好像也沒有煙味！
不錯不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不用再費勁擠眼淚了。
他實在不喜歡假惺惺地表演哭泣。
雖然這能讓他得到更多關(guān)注。但是他明白，那大概是他又給妻子丟臉了。
M君記得她很在乎這種事，于是時刻留心。畢竟她大概是M君認識的、僅有的關(guān)心他的人吧。
可是奇怪，我為什么要參加這個葬禮呢？為什么我不去陪陪我的妻子孩子呢？
難道，是因為那個女孩嗎？那么她又是誰？我記得我好像沒見過她啊？
害，真是受不了。
M君最終決定去見見那個女孩。
他坐在墓碑前面，仔細看了看照片上的女孩。
額……不認識。
不行，再確認一下。
嗯……好像，真的不認識？
……
照片上的她是那么普通，是那種他在街上遇見轉(zhuǎn)頭就會忘了長相的普通。
但奇怪的是，他肯定他一眼就記住了她的長相。這大概是他出生以來，自己唯一能夠確定的事吧。
這一定是他經(jīng)歷過的最不尋常的周日了，M君可以肯定。
在那天他，做了一個夢。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個夢。但他卻不記得。當然，誰懂得夢呢？
看著面前的小河，淺淺劃過一望無際平坦的黑色大地。M君脫了大衣，坐在地上。
這里沒有人，M君不必再擔心被人看見。他早受夠了穿著又悶又熱的黑大衣，來躲避別人的欺騙、笑話還有指點。
他想休息一會，就一個人。
不過，他覺得他坐在這里，似乎是為了等一個女孩。
“真是奇怪，我為什么要等一個不認識的人？還有，她真的會來嗎？我這樣的人有什么值得見的……”
M君起身想要離去。可是，這四周除了小河什么都沒有，他又能去哪呢？
“哎……我還是繼續(xù)坐著吧。反正不管我去哪里，都是一樣……”
……
諾基亞已經(jīng)沒電，M君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一切還是老樣子。
M君躺了下來，想要仰望星空。星星不會騙人，也相信他不會騙人。
“可是，誒？怎么沒有星星啊？難道現(xiàn)在是早上？啊，糟糕！腿麻了！”
……
白天。
M君睡著了。
等他再次醒來時，已經(jīng)到了一個山坡上，山上沒有樹木，鮮花綠草肆意在山間生長。
“額，這是哪里？”
“哎哎哎！我褲子怎么濕了？！我不會是……完蛋了，又丟臉了……啊！大衣在哪？！糟糕！”
M君迅速鉆進一個草叢。
“嗯？居然沒有小蟲子？！不錯不錯。”
“嗯，要是沒有人就好了！哎？不過我怎么肯定這里有人？嗯……大概是有的吧？”
“M君，你怎么躲在這里啊？我記得她說她把你從河里撈出來后，是放在空地上的啊？”
M君一驚，立刻把頭縮進了草叢里。
他們互相都沒看清彼此。
“額？是這樣嗎？幸好，原來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下雨了？”
“哦，這樣啊。”
“不過，她是誰啊？”
“沒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讓我?guī)闳ヒ娝！?p> M君把頭埋得更深了些。
“謝謝。什么？”
M君一愣，拔了一根草莖塞在嘴里。
“額，難道……估計是你記錯了吧？”
“啊！原來是我記錯了啊！實在不好意思。我走了。”
……
M君怔怔地把草莖吞了下去。
……
“嗯……他應該是走了吧？”
M君小心翼翼地從草叢里鉆了出來。
“額，那么現(xiàn)在，我該怎么回去呢？不管了，先往前走吧！”
……
麥田邊。
M君走在黃土路上，他已經(jīng)迷路好久了。
他記不清他從前的造訪。也沒有收到邀請函。
周圍的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高樓大廈，沒有銘牌可以任他找尋，而是一座座低矮茅草屋還有不長樹木的低矮小山。唯一算的上高的建筑也只有帶風車的石頭磨坊。
他本打算順著狗吠聲找人家問路，可是走了好久，都沒有見到人。甚至就連屋子都是空的。
這里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不過，到底是哪里奇怪，M君卻說不上來。大概……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吧。
……
在故事的最后，M君終于找到了那個女孩。
……
晨光熹微，暖風和煦。M君坐在山頂?shù)拇笫^上。身邊，有個女孩正在看他。
M君低著頭，伏在膝蓋上，悄悄地說。
“額……那個，我見過你嗎？”
“M君，我們很久以前就見過了。”
“啊……是嗎？怎么可能！”
M君伏下身子呢喃。微微抬頭，他看遠處麥田起起伏伏，風車靜靜打旋。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寧而平靜。
這真是奇怪啊？
“嗯……那么，你……你是誰？”
女孩一躍而起，站在石頭上，看向遠方，沒有說話。
M君抬起頭小心翼翼地轉(zhuǎn)過去看她。
似乎，她也沒什么不尋常的。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間女子。穿著普普通通的汗衫，還有長褲。
“M君～我？我不就是你的妻子嗎？”
“啊！！！”
M君忽地站起，卻腳下一滑，滾倒在草地上。
“你……你。怎么會？像我這種人，也會有妻子嗎？不，不會的！怎么可能！”
“哈哈哈，M君～你這樣子真是滑稽呢～不過，我怎么會騙你呢？”
M君從地上爬起，靜靜地看著那個女孩。沒有什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他早就習慣了這樣看著她……
“額……真的嗎？”
“當然，M君。”
“啊？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他們，他們?nèi)且蝗函傋影。∧莻€，咳咳，額……請問，該怎么出去啊？”
女孩仔細整了整汗衫上的褶皺。她是在為離別準備。
“M君，你還是想出去嗎？”
M君訕訕一笑，低下頭說。
“那個……我們也算見過了。所以，額……你能放我會去了嗎？”
女孩背過他，沒有說話。
“哦，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呀……M君，那么，請問你能讓我陪你一會嗎？放心！我會讓你回去的。”
M君看著那個女孩的背影，她沒有騙我。嗯？或許吧……
“額……就那么簡單？不過，你為什么會想陪我呢？明明任何人都能比我做的更好……”
……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真的沒有多久？陽光還是一樣的暖，微風也還在世間留戀。吟游者的詩歌還在流傳。守候者仍然在故鄉(xiāng)守候。麥田金黃卻從沒被收割，磨坊永遠都在打旋。
真是奇怪啊……可是似乎，可是似乎，本來就該這樣？
臨別之際，M君看著陽光下，那個女孩對著他微笑。
……
M君最后看了看這個世界。忽然，他覺得，要是他真的有妻子的話，那么一定是像那個女孩一樣。
哎，真是奇怪的想法！
哦，糟糕！我怎么在別人墓前面睡著了！看四下無人，M君趕緊又拉了拉有點滑落的衣領(lǐng)。
嗯？應該，大概？沒有人看到吧？
呼——今天真是奇怪！
M君掏出諾基亞看了看，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了。他該回家了，想起等著自己的妻子孩子。他不由輕輕一笑。
不過，在走之前。他還在女孩的墓前放了一束黃花。
什么？！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明明忘記了！
……
我忘了嗎？或許吧……
哎。不過，這種奇怪的事情，如果是他這樣的人做出來的，大概也不算奇怪吧……
M君捂著嘴，挫挫地嘆了口氣。
……
或許，M君真的沒有忘記……的確，不管變成什么樣子，有些事情是忘不了的。
……
這就是我說要講的故事，M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