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義和獬剛走出門,看到一個清秀模樣的使者,佇立在風中。
他頭束紅玉發箍,兩頰被發絲遮掩,清澈的眼睛,似兩顆寒星逼視。大膽、且不友好!
宣懷義迎視他的目光。從兩顆寒星中,他看到不屈不撓。彌缺不足的是:傲氣中有一絲嬌柔。
“你是女人?”他霸氣地問,伸手捋拂他臉頰的垂發。
“不要碰我!”女人擋開他的手,渾身震栗:“你要殺多少人才甘休!”
“大膽!你敢對本王如此說話?”他勃然大怒。在他心底,除了雷澤氏,其他都是草芥。他再次出手,指頭鎖住她的喉嚨:“你到底是誰?”
“我是善彤,假扮使者,就沒想到活著回去。”她眼睛一閉:“你殺了我吧?”
“你是滴血救父的善彤?”他松開手,臉上變得尊敬。
“正是!”善彤咬牙切齒:“柏柔世居華陽河,為何遭到驅趕?”
如果換成別人,跑到雷澤宮咄咄責問,他定饒不了她。可是,面對善彤,他出乎意料地忍住了。
善彤的父親,是柏柔氏大將申皋。目前被他團團圍住,在作殊死抵抗的爬黿洲守將。
申皋與華陰氏作戰時,身負重傷,迷途茫茫沙漠。善彤找到奄奄一息的父親,割腕滴血為他止渴。
背著他,走出窮盡大漠。
“你想讓本王怎樣做?”宣懷義說這番話時,連自己都驚訝。明天即是總攻日,拿下爬黿洲易于反掌。得到了柏柔,宏穆氏更是探囊取物。這個節點上,他竟然對她放軟身段。
“休戰!歸還給柏柔氏土地!”善彤哀求道:“你飽嘗過無家可歸的滋味,難道……”
宣懷義癡迷地盯著她,腦子陷入短暫沉思:和母親生活在柏柔的日子,他感受到柏柔人的善良。大家相幫相助,歷歷在目。
“歸還柏柔氏土地可以,叢單必須死!”
“冤冤相報何時了!你父親殺的人還少嗎?宏穆氏為什么下毒?”
善彤的話,雖然難聽,卻句句在理。但讓他放下所有仇冤,他實在做不到。“好,除了宏穆氏,我答應你!”
“宣帝?”獬剛錯愕地提醒:“叢單他……”
“本王心意已決!”宣懷義伸手打斷獬剛的話,對善彤道:“告知所有柏柔人,返回家園!”
善彤聞聽,長睫毛溢滿感激的淚花。秀挺鼻尖聳動,豐潤的唇卷,泛起亮光,絲絲撥弄他的心弦。她長得不是特別美,卻撩動他異樣的情愫。
他笑道:“你來雷澤宮,不是要結親嗎?”
“我?”她嬌羞地低下頭。
“哈哈哈,本王非常樂意!”宣懷義霸道地摟著她,在她額頭深深一吻。
“刑天,跟上鸻影!”沐春大聲提醒,刑天猛然回神。面前,哪有什么雷澤宮,更沒有善彤,腳下踩著雪塵,周圍是一座座雪垛。鸻鳥的影子,在前方飛舞。四沐、貉亞、韻升,已經來到身后。
想起剛才變成宣懷義的幻境,他囈語自喃:“我不是宣懷義,我是刑天,乃謙源之子。謙源……”
念到父親謙源,景色再次置換。四周林木蒼翠,腳下一條石子甬道,直達一座山洞。
洞內幽深黑暗。走到盡頭,見得火光跳躍。一面三足石鼎下,加滿了燃燒的木柴。沸騰的石鼎,熬煮的藥汁,散發著異香。
旁邊,站著二十六個煉夷丹人。他們有隆源叔、漷源叔,清源叔……
他來到星云山的潘古洞!這些人都是被公孫越殺死的人!不對,公孫越殺死的是二十七個,阿爹呢?
“兄弟們,待句源離開一個時辰,我等便吞服石鼎的藥汁。此乃消滅天寧的最后一招!成敗與否,就看此舉!”刑天清清嗓子,準備與叔叔們打招呼,喉頭傳出阿爹的沙沉聲。
他摸摸下巴,阿爹標志性長須,拽在手心。他易渡成阿爹。
“謙源哥,假如天寧人不食通魄散,咋辦?”漷源心存異議,忍不住提醒。
“卉英在天寧手里,他算定我等不敢使詐。”謙源冷笑:“食用了通魄散,二十年后,世上再無天寧!”
“天寧追求長生不錯,但生性多疑,肯定不敢貿然嘗試通魄散。”清源補充道。
“我有辦法讓他信服。”謙源瞅一眼掛在洞壁,計時用的松明。待火光熄滅,一個時辰過去,他開始分發陶碗。每人分到一只陶碗,相繼在石鼎舀起藥汁。大伙端著毒藥,臉色堅毅地看著他。
通魄散由一百三十六種藥植熬煮,平常人服下,一刻內,便毒發身亡。他鼻頭酸楚:“你等都是我謙源的好兄弟,誰不想死,現在即可摔碗離開……”
“我等愿意追隨謙源哥赴死!”洞內,鏗鏘有力的聲音回響。
“不!阿爹并非自殺,刑天親眼目睹被公孫越殺死!”刑天突然醒悟,使勁搖頭。
“刑天,你隨我來……”耳畔,一個離奇的聲音,牽引著他,來到一片泥沼。
“想知道你阿爹的死因嗎?跳下去。”聲音循循善誘。
“葬身荊云的泥潭!”刑天徹底清醒。他抽出腰間的卦旗,輕輕搖曳。泥潭退卻,他的雙腳孤懸絕壁,下面是奔騰的少青湖。
鸻鳥的影子,遠在左前方。他已經偏離正道。好險!
“好小子,果然身手不凡,懂得烈山易!”宣懷義和獬剛現身,兩人的神情,眉頭綻笑,略微露出贊賞。骨子里的不服,卻從鼻孔哼出來:“烈山易從艮卦開始,掌握著坤地八卦。雷澤氏從巽卦開始,掌握乾天八卦。你我此時斗法,看誰更勝一籌!”
宣懷義從懷里掏出一只骨笛。
骨笛為六孔,澤亮凈白。上面雕刻一彎新月。
他和獬剛對視一眼,輕蔑地望著刑天:“你乃破陣者,讓你先行施易!”
“多謝承讓!”刑天握旗抱抱拳,關切地看著同伴們。他們全定格在雪地,包括停飛的鸻影在內。
刑天首先從宣懷義的生艮入手。他現年三十三歲,比獬剛年長兩歲。
搖動卦旗,施易開始。他巧妙地把兩人調換角色。
宣懷義的神智愣了一下。腦子浮現獬陶的身影。
“對了,獬陶是獬剛的阿爹。我便是獬剛。并非宣懷義。”他自言自語:“阿爹受酉帝之命,遠征華陽河下游的姬水,打敗了軒轅氏,奪取風山大部分領地。華陽河下游,重回雷澤氏手里。”
“剛兒,為何不見懷義?”父子見面,阿爹關心的人,不是他和娘親。而是首先想到宣懷義。
“他隱住柏柔,不久前,被叢單趕走,下落不明。”
“酉帝暴斃,切不可讓宣帝流落。獬茂氏族,深受雷澤浩恩,趕緊尋找宣帝……”
“不好,我怎么愛上大嫂善彤。不,不是真的!只有宣懷義才能愛上善彤,宣懷義愛善彤……”宣懷義擺脫獬剛的易靈,褶皺眼窩,泛起笑容。方才對刑天的輕視,一掃而光。
他拿起骨笛,遙指四沐、貉亞、韻升,冷哼:“一個時辰后,他們將自殘身亡!”
“不、不要!”
“刑天,你我一見如故,本王若不是心灰意冷,定將畢生所學,傳授于你。”宣懷義舉起骨笛:“這枚骨笛,名喚鶴尺雌笛。待本王施法之后,相贈于你,讓你永留華陽河!”
“永留華陽河?”
“天陰陣便是華陽河!”宣懷義斜他一眼,叮嚀獬剛:“本王對刑天施易定身,好好看管!”
他吹起鶴尺骨笛。笛音沙沉。象是在風中哭泣的婦人。撕裂的凄鳴,肝腸寸斷,聞之落淚。
沐春聞聽,冥冥感受到族人死去的痛苦。三千多人,被雷澤氏屠殺殆盡。
“春霖,記住,宏穆氏有仇必報。我等有兩大仇敵。一個是宣懷義、一個是姬寬苓。你身為我宏穆隆的次子,一定完成為父夙愿。”
“宣懷義為報父仇,屠殺宏穆氏三千七百五十三名族人,春霖時刻銘記在心。”沐春望著鸻鳥,也從懷里掏出一枚鶴脛骨笛。骨笛比鶴尺雌笛稍細一些,鉆有五孔。蛋黃色澤上面的刻紋,是一輪旭日。
他吹奏笛曲,曲調高亢,如同懸瀑飛泄,似萬馬奔騰。鶴尺雄笛的壯闊,一下蓋住宣懷義鶴脛雌笛的凄鳴。
“天音訣!”宣懷義聽出來,他停止吹笛,靜靜聆聽。
天音訣由風少青所創。風太昊、風少青、風少嚴,為親兄弟。
華胥母系氏族人。兄弟三人各有所長。
大哥風太昊伏羲,擅長八卦,施藥驅病。風少青苞棲醉心音律,愜歡于情。創作天音訣傳世佳音。風少嚴宓義,崇尚武技,開創長劍。劍技變幻莫測,令太兀聞風喪膽。
沐春吹奏的笛曲,為天音訣澤坎部分。幻境為巨浪滔天。壓制其境的笛曲,首選離火燎原。
但離火燎原會減弱天陰陣的威力,反而讓這撥人神智清醒,走出幻境。宣懷義改變曲調,一改凄涼婉轉,吹奏出坤艮崩裂。
山石崩塌的隆隆聲,掩蓋沐春的巨浪怒吼。
隱約中,崩塌的山石里,還有婦人的哭泣,孩童的慘叫。聲音鉆心蝕骨。如同愛妻蒔允跟磬兒的求救。
宣懷義招降了叢單,截斷華陽河。本來流經宏穆氏的水,改道轉向,讓族人滴水難覓。蒔允帶兒子險走雷澤洞,尋找水源,不料山洞崩塌,母子被壓的地方,就在洞口。等宏穆春霖趕到,為時已晚,眼睜睜看著母子倆,在哀嚎中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