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效良醫療團隊一行人終于從堪培拉回國,但在回國后隨即接受了紀律與技術委員會的嚴格審查。
審查的重點是:在未經委員會未授權且不知情的情況下對特定個人實施了延壽手術。但從堪培拉大使館傳回的資料表明,譚效良團隊確實受到了弗里斯特的脅迫,在不得以的情況下,進行的手術。
這次跨境的實施的延壽手術是委員會從未考慮過的情況。或許只有通過外交手段才能解決問題。因此,譚效良的行為雖然違反了相關的規定,但情有可原。按照相關的處罰條例,譚效良等四人將被禁止參與任何與延壽有關的手術工作。直至接到上級通知為止。另外,他們將被限制出境,直到另有通知為止。
處罰結果不公開,只告知涉事的四名醫生。因此,這看似嚴重的后果,實則不痛不癢。
“就這么完了?”陳偉江對這樣的處罰著實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最糟糕的結果是他會被勸退回家,甚至坐牢。而如今這個結果,確實讓他有些喜出望外。
“那不然,你還想怎樣?”林華明說。
“我真以為要坐牢,搞得我這幾天都沒睡好,萬一坐牢了,都不知道怎么跟爸媽交代。”
“得了吧你,還坐牢。像老譚這樣的好手,這世界上能找到幾個?雖然這件事情有些兇險,但也不難看出,如今是多少人等著做延壽手術,你還想咱進去坐牢,依我看呀,咱想進去,他們也不會同意!”
“還是林老師想的通透。”
“你也別拍馬屁,趁著這個時間,趕緊把你的論文給憋出來。”
“好嘞!”陳偉江回答到。
四人團隊的曹磊則沒有這么好運氣了。他在弗里斯特的家庭糾紛里被槍打傷,雖然只是皮外傷,但卻如經歷一場噩夢。因此,他除了養傷之外,還進行了必要的心理輔導,畢竟一輩子沒見過槍的他,這次真的差點客死他鄉。這對一個普通人來說著實是一段難以超越的經歷。
至于團隊的負責人譚效良,雖然受了處罰,但他的工作量卻絲毫未減。在曹磊養傷,陳偉江趕論文的情況下,他只能帶著手下僅剩的助理林華明到不同的城市查看他主刀過的五名延壽人的情況。
他倆甚至是在紀律與技術委員會的審查結果都沒出來之前,就飛往他的一號延壽人。
這個一號延壽人名叫馬騰云。是大型電商集團,騰云科技集團的創始人兼董事長。如今已經76歲高齡。
馬騰云作為譚效良團隊的第一位延壽人,并不是一個成功的延壽案例。如今他的情況更是急轉直下。在譚效良的團隊還被困在澳洲的時候,作為譚效良團隊的心理醫生楊樞,不得不出面壓陣,在心理疏導方面給馬騰云及其家屬做好必要的思想工作。
“老大你可終于來了。”這是見到譚效良后,楊樞的第一句話。
“他人現在怎樣了?”
楊樞搖搖頭,“情況很不好,估計活不到半個月了。”
關于馬騰云的病情,雖然譚效良早已心里有數,但聽了楊樞的結論后,心里不免更加糾結。
五年前,當譚效良決定接過自己的導師廖老師的衣缽后,馬騰云就是他的第一個延壽者。但礙于當時有限的水平,馬騰云不是一個成功的案例,或者說,只是一個成功了不到兩年的例子。馬騰云在術后一直用藥物控制體內的排異反應,而且當時沒有先進的手術儀器,頸部脊髓的對接及修復效果并不是特別好。因此,馬騰云只是在術后的第一年,借助新身體賜予的力量,還能勉強坐在輪椅上,參與到這個世界來。后來,他的術后病情惡化,他就只能躺在自己的臥室里,透過玻璃窗,窺視外面世界的一隅。
這絕對不是他想要的延壽方式,也絕對不是他的兒女的期許。
因此,當譚效良面對他,以及他的家人時,內心不免帶著些許負疚與無奈。
“他的家人是什么態度?”
“他們要見你。”楊樞的回答直截了當。
譚效良停住腳步,看著楊樞。沒等他發問,楊樞就說到:“就現在。”
譚效良內心忽然感到有些踉蹌。在手術臺上他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在面對患者家屬的乞求、指責,甚至詛咒的時候,他的嘴就像是被封印了一樣,很難才擠的出幾個字來。
如今,他將要面對馬騰云的兒女,馬超和馬黛。
會客廳里,馬超,馬黛,譚效良與楊樞四人圍桌坐下。
保姆給四人上完茶點后便離開。此時,這偌大的會客廳里,就只有他們四人。
“想必父親的情況您已經知道了吧?”馬超先開了口。
譚效良點點頭,“老馬先生的情況會實時發到我這里。”
“五年了。我們曾經對自己,對他,對你們,都抱有極大的希望。但現實卻不是我們想的那樣,這五年,太難了,對他更是太過殘忍。”
說到這里,一旁的馬黛已經忍不住落下了眼淚。
“我并沒有責怪你們的意思。”馬超繼續說:“這原本就是我和黛兒的決定,誰不知道,這五年來你們也都盡心盡力了。可惜呀,父親運勢不濟,沒能等到更好的條件。”
譚效良想說些什么,但就是擠不出來,甚至連眼神都不知道往哪兒擱。坐在他一旁的楊樞幾乎復制了他的神態。
“隨他去吧。”馬超淡然說出這無比沉重的四個字。
譚效良看著他,然后又轉頭看了看馬黛。
馬黛點點頭,淚痕已無情地刮過她的臉龐。
“我們尊從您與馬小姐的意思,但,還是要聽聽老馬先生的想法。”
馬超點點頭,“這兩年,父親對我是越來越不信任,他認為在我心里他已經是個累贅,包袱,以為我恨不得盡快拋棄他,身為人子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難受!”
兩名醫生聆聽著,感受著來自身為人子的苦楚。
“后來吧,可能你們也知道,他連黛兒的話也不聽了。而母親更是在兩年前堅持搬離這里,到現在都沒有來哪怕看他一次,她說那不是她認識50年的丈夫!你說,我們堂堂馬家,怎么就落得如今家破人散的境地!”
“哥!夠了!”馬黛已經泣不成聲。
楊樞也趕緊說:“馬先生您這話確實有些重了。”
馬超稍微整理一下情緒,“我希望結束現在這個局面,譚醫生,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譚效良趕緊點頭,因為這也許是解決目前馬家諸多問題最好的選擇了。更何況,就算是最高明的醫生,對馬騰云現在的情況,也是無計可施。
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會面結束后,譚效良和楊樞在馬家兄妹馬超和馬黛的陪同下,來到馬騰云的監護室。
此時,助理林華明已經在監護室里了解了馬騰云病情的最新進展。他來到譚效良跟前,沒有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
監護房寬敞明亮,遮光板自動收起,露出落地窗外的院子的一角。昨夜的雪還未全化,今晨的寒風仍在不停撕扯干枯的花枝。枯黃的草坪讓這院子更顯破敗。
馬騰云斜躺在監護床上,看著窗外毫無生氣的院落,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你終于來了。”
譚效良趕緊走上前去查看。馬騰云的氣息與色澤顯示他的情況很不理想。譚效良再查看儀表的記錄,翻看這一段時間來病人的各項數據。
看完之后,他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合上儀表蓋,來到馬騰云的身邊。
“你來了,是不是我大限將至了?”馬騰云的嘴角微微上揚。
譚效良依舊沒有說話,他們心里都明白,他已時日無多,而他已無力回天。
“神醫吶,真的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即便雙方都知道真實的情況,而他依然對他抱有一絲希望。
人類求生的欲望永遠如此強烈。作為醫生,尤其是作為延壽醫生,他經歷過太多面對死亡的絕望。
此刻,他又想到了他的導師。廖老師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拒絕了延壽。這也是他從醫生涯的這些年里,他看到過的第一位拒絕延續生命的人。導師的選擇讓當時的他困惑不解,而如今,他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億萬富豪,他似乎明白了導師當年的選擇。
“給你一個億,幫我再做一次延壽,不論成功與否。”馬騰云蒼白無力的聲音下,似乎蘊藏著死灰復燃的洪荒之力。“只求再嘗試一次。”
譚效良被他的話震驚,不僅因為他的要求,還有他出的籌碼。
他轉身看了一眼身后的馬家兄妹,看到他們聽見父親的話后無法抑制的震驚與慌亂。
譚效良回過身來,思忖片刻后,對馬騰云說到:“這,這恐怕沒有成功的可能。”
“是因為錢給的不夠?”
“不,不,這跟錢沒有關系。”
“那就是我的那兩個孩子跟你說了什么?”
譚效良聽到馬騰云這么說,立馬又回頭看向站在門口,馬超欲走上前來與父親對話,卻被馬黛拉了回來。
“沒有,跟他們沒有關系,只是……”
“算了。”馬騰云緩緩閉上雙眼。
譚效良的腦袋也耷拉了下來。馬騰云是個不成功的案例,在他進行延壽手術后,他就沒有在工作上做過更多的貢獻,他一直在努力自我恢復,甚至怨恨起自己的家人。這一切都不是延壽的初衷。
“好好休息。”譚效良拍了拍他臃腫不堪的手。然后起身離開,走過馬家兄妹身旁時,他們交換眼神,似乎都明白對方所想。
譚效良站在這監護室的門口,他忽而又回想起導師出事時的那個場景。同樣是去見一個將死的病人,病人的兒子也守在門口,不同的是,廖老師在面對病人的乞求時,回答的是:我會盡力而為。
如果那時,導師也能像他現在這樣拒絕病人那不可能實現的要求,也許他就能安然無恙地走出那個病房。
“放棄這個職業。”導師的話在他心中不停地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