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十二月二十六號,國內的研究生考試開始。李柔瑤上個月就把韓焓這兩天的時間預約好了,說有韓焓陪她,她心里踏實。
不需要三天兩頭見面,一個冬夏春秋過去,她們之間的靈犀還是把兩人聯系得很緊。昨天中午,李柔瑤出現在韓焓面前的時候,并沒有像電話里那樣焦慮。跟趙耀在濟南合租了兩三月,李柔瑤每天對自己的這個決定都不下“三省”。租的房子在趙耀的大學旁邊,樓上樓下基本上都是考研的大學生,只是他們大多數是“二戰”。
和這些考研人做鄰居,李柔瑤認為有利于刺激鞭策自己。不過也常常因為受不了刺激而崩潰。可能到考試前一天,她真正做到了她在電話里說的,即便這一年最后是白費,也心甘情愿。昨天,韓焓收拾那兩天出去要帶的行李時,翻出了之前陳宥柒寄給他的干花心愿瓶,還有一條他買的牛仔褲。心愿瓶拆了快遞外包裝后就放在書架里層沒擺出來,牛仔褲收到后試穿了一次沒再穿過。問李柔瑤該怎么處置這些舊物,她倒是難得中肯地說:“你的東西,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反正李柔瑤出校門之前要去快遞站拿快遞,不如就順道把這些寄回原主吧。“你這個心狠的女人啊。”李柔瑤抱著剛取出來的,趙耀寄的巧克力,走到寄件處看韓焓填寫運單信息。
以前一鼓作氣寫完的信息,現在要在手機上查找以前的記錄才能填好了。
“這么及時的圣誕節禮物?”
“圣誕節禮物昨天就收到了。這是給我考試的時候提神的。”
“平時中午吃完巧克力就能睡著,也不知道提神提到哪兒去了。”
李柔瑤白了一眼韓焓,大概是說:不跟你這個不解風情的女人計較。的確,解風情,也是一種能力。李柔瑤就把她和趙耀之間的風情解得很好,不滿不虧。
第一天考試結束,韓焓在考場外面接到她的時候,李柔瑤凍得上下門牙不聽使喚地打顫。臉上全是非白即紫的冷色調,看不出來其他信息。晚上提醒她多泡了十分鐘腳,鉆進被窩沒多久就睡著了。韓焓納悶兒,自己有那么大的鎮靜效力,能讓李柔瑤在她身邊睡得那么踏實,為啥自己不能鎮靜一下自己,每晚都有這樣高質量的睡眠多好。
當了十多年考生,習慣了帶上準考證身份證就行了。第二天早上走出酒店,韓焓看著李柔瑤手里的東西老覺得比昨天少了點什么。
5、4、3、2——“嗝”,等紅燈變綠燈的時候,李柔瑤打完生煎包味兒的飽嗝,再把下巴下邊的口罩扯到鼻子上時,倆人異口同聲地轉過頭朝對方喊:健康聲明!活像古時候官家人府邸前的兩頭石獅子。多虧了這個飽嗝,它讓李柔瑤扯下了口罩,之后又戴上的瞬間,讓兩人同時反應過來這個語境里相互關聯的東西。
送完李柔瑤進了考場正準備回酒店,前天傍晚寄到麗水的包裹就被簽收了。不過物流信息上寫的是他人代簽,簽收人:詹念一。對了,現在陳宥柒住在他自己租的房子里。
每周周日,陳宥柒都會回家一趟,看望奶奶。只是包裹到得比他早了一個小時。“哥有人給你寄了東西,我放你桌子上了。”
陳宥柒在臥室門口站著不動,詹念一上廁所回去的時候,他還是那個杵在門口,雙手插腰盯著桌子的姿勢。“你干嘛?那里面有炸彈?”詹念一伸進頭來,把手放在耳朵上,想聽聽看是不是有秒表倒計時的聲音。
“走開走開。”陳宥柒把門關上。
其實他在門口的時候,就看到了寄件地址是上海SJ區林蔭路。陳宥柒把包裹直接放進了書架的最頂閣。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打開看,至少現在不想。手拿下來后就跟剛伸進過石灰里一樣,是有兩三個月沒擦書架了。
把中間那層的書全搬到桌上的時候,又掀開一道疤。之前小心翼翼用書搭了一個壁龕一樣的地方,落滿了紙星星。物不是人也非。星星板就快剩一個板了。完全看不出是,Bingo?
怎么B成了S?o怎么沒了,多了兩個le。
“詹念一!”
“干嘛,炸彈炸了?”她坐在床上繼續畫畫。
“你過來。”
她氣勢洶洶地準備去教訓這個剛才對她揮之即去,現在又想讓她召之即來的人。
“你是不是有bin.什么事情啊?”
“病”的后鼻音沒發完,不過母語是中文的人應該都聽得出來。詹念一看到她哥哥手上拿著星星板就心虛了。
“你說什么事情,你是不是把這個翻出來玩兒了?”
她剛才頭頂的火瞬間變成了即將迎春的芽,“哥哥,這個星星板實在太漂亮了,我之前很小心地拿出來看的,我想模仿著自己做一個,后來放回去的時候沒放穩就松手了,然后,就掉地上去了。”她用力地癟著嘴角,睜大認錯的眼睛。誰會舍得兇一棵纖弱可人的嫩芽呢。
“那你干嘛把上面的字母改了,不按照原來的好好粘回去?”
“我就是不記得原來是什么字母了,這個英文我不認識,我從地上撿起來的時候,第一個就是S。”小學二年級的她還是念的拼音S.
“然后我就在媽媽的手機上輸入了Sing,后面顯示的就是Single,所以——我就照著這么粘上去了,而且星星也剛夠啊。”
Single。上天真是幽默。
還在晚托班的時候,一次陳宥柒給屠博弈講一道英語題,要求把表示同一類的單詞歸到同一個圓圈中。六個單詞里三個是不同職業的人,三個是動物。屠博弈把goat跟人類放在了一起。
等屠博弈改好回到座位上之后,韓焓坐到陳宥柒對面,輕聲說:“陳老師,goat嚴格來說也可以放到人類那一個圈圈里,因為它不止山羊一個意思,還有一個意思,老色鬼。”其實Single也不止“單身的”意思,它還可以是“杰出的”。獨善其身而杰出,不是說“大俠從來都是一個人”嗎?遇到“侶”之前,我們得先把自己修煉成“俠”,不是嗎?如此方能有俠侶同甘共苦、共闖江湖的故事。
他把Single星星板放回書架原來的位置,繼續打掃臥室里的其他地方。
詹念一關上自己臥室的門,剛才對她哥哥沒說完的那句“你是不是有病”,她覺得要改成肯定句。
李柔瑤考試,韓焓一個人關在酒店房間里思考論文。跟李柔瑤去輔導員辦公室蓋章申請出校的那天,因為會路過于老師辦公室,所以韓焓敲門進去和于老師聊了聊。
老師對韓焓的題目和思路都表示支持和贊許,但是她建議韓焓找一個對這個選題同樣感興趣的同學,一起來完成這個論文的寫作。因為這里面所涉及到的資料,所需要搜集的數據,如果由一個人去做,很有可能會不堪重負。之前因為和楚華鐸討論過兩次,韓焓自然想到了他。
與其說她在思考怎么提筆開頭,還不如直接講她在想怎么開口問楚華鐸要不要一起做這個選題。這一次,韓焓落在了楚華鐸后面。
楚華鐸用了一周左右的時間,看了四五十篇論文、期刊,現在已經寫了幾百字貨真價實的文獻綜述了。就是韓焓的題目。只是他擔心自己理論底子不夠實,寫不好,所以打算把綜述寫到一半的時候,拿給于老師看看,如果老師點頭,他才敢告訴韓焓,這一次,要跟她好好切磋切磋。所以兩個人在不知情對方這個隱形伙伴的情況下,踏踏實實地制定并踐行著一個人來完成這個選題的進度計劃。直到元旦假期結束。
李柔瑤考完的第三天下午,就飛回了煙臺。說待在學校這個沒有愛的地方,不利于激發她的論文靈感。韓焓知道,她說的是,“沒有愛情的地方”。雖說是玩笑話,但也并非純屬胡謅。有的人只有在個人情感完全得到安放,大部分生理心理需求得到滿足后,才能談創作。而有的人,卻需要與自己的需求保持距離和一定程度的陌生感,讓部分需求保持饑渴,空缺,才能有所輸出。李柔瑤是前者,韓焓屬于后者。
考試結束那天傍晚,韓焓接住了從考生隊伍里沖出來的,熱淚盈眶的李柔瑤。和很多考研的同學一樣,一邊說自己考不上,當是走過程,體驗;一邊在停筆起立,走出考場時被自己感動要哭。
“2021年再見啦。韓焓姑娘。”李柔瑤走出校門后向韓焓揮揮手。
那天,離公歷2021年不到48個小時,上海下了2020年的第一場雪。干干凈凈,晶晶亮的白,好像今年什么事都沒發生,看不到什么好的壞的痕跡。就像韓焓除了知道李柔瑤走了,自己剛經歷了一次別離,其他的記憶,都進了雪地里。
2020年剛打開不久,就有人問能不能重啟2020。如果重啟,疫情就不會在中國,在北半球,在世界蔓延開;如果重啟,就不會有大片的工廠倒閉,不會有大批的工人失業;如果重啟,就不會遭遇洪水和豬瘟;如果重啟,東京奧運會就不會延期舉辦;如果重啟,這些真的,就不會發生嗎?
韓焓不知道。韓焓知道的是,如果把2020年重啟,她就沒有時間去做手術,那晚也就不會跟陳宥柒打電話,不會心血來潮地去問陳宥柒想和誰談戀愛,兩個人就始終還保持著對盡是甜蜜與芬芳的初戀的想象。可是誰都沒有把時間往回撥的能力,只能在蒼穹之下或歇斯底里,或帶著敬畏的語氣,悄悄問一句:“如果——?”
2020年的確沒給我們太多同甘的機會,但卻讓我們在一次又一次共苦的考驗面前,分辨出深情和激情,和真正相愛的人抱得更緊,與淺嘗輒止的萍水之交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