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嬢嬢要兩個鴛鴦包和一杯豆漿。”

　　六點四十，韓焓像一個老嫗，拿著濕紙巾去洗手間仔仔細細給自己洗了個臉，每一次抬手、換角度擦臉，韓焓都得在本來就慢的基礎上再慢個兩拍。能少抬一次就少一次，盡量讓自己的臉去遷就手。

　　病房里，就右床那個老奶奶醒了，在走廊上來來回回走了四五趟了。想是等著陪她的那個女人醒來和她一起去住院部外面走走。韓焓放了十塊錢在衣服包里，把手機壓在枕頭下面后去醫院附近吃早餐。

　　行人從韓焓身邊路過的時候，都會多打量她幾秒鐘，雖然韓焓已經盡量讓雙手自然下垂了，但是她在早上洗臉看鏡子時就知道，加了紗布的肩膀，始終看起來比她這個身材該有的肩寬肩高奇怪了很多。加上無論韓焓怎么放手，手臂始終離身子比正常人遠了好些。

　　包子鋪的老板娘在把包子遞給韓焓的時候，韓焓當時沒接上，走到她跟前去拿的，那個時候老板娘的眼神告訴韓焓，她知道韓焓是個病人了。

　　陳宥柒應該睡得跟豬一樣沉吧現在。韓焓還剩最后一口包子沒吃的時候想。

　　回到病房，差不多八點一刻。韓焓在住院部樓下的一個安靜的走廊那兒朗讀了十多分鐘英語，恰好遇到了吃完早餐準備回病房的對床婦女。倆人就一起走了回去。

　　“你怎么自己跑出去了，還不帶手機，讓我擔心了半天，要不是那個奶奶說你可能出去散步了，我都想讓護士查監控了。”韓焓見媽媽一臉十萬火急的樣子。

　　“我去吃早飯了。沒事，沒有昨天晚上那么痛了。”媽媽攙著她坐到了床上。

　　“你打電話告訴我想吃什么我就給你買上來了呀，出去要是被別人碰到了傷口怎么辦？昨晚上很痛啊？”

　　“沒有，就是睡不著。不過有人......”

　　“不過想著家里有人關心，我就沒那么難受了。”

　　媽媽心疼地把韓焓的手捂著，說好久沒給女兒梳頭發了，拿出今早從家里帶來的木梳，一遍又一遍輕輕地從韓焓頭頂梳到發尾，然后再用頭繩給韓焓扎起了一個高高長長的馬尾。“你的營養全被頭發吸收了，這么一大把。”韓焓的記憶里，媽媽給她梳頭發的畫面已經很模糊很模糊了。大概是十八年前，還在XJ上學前班的時候，后來回老家上小學后，在沒有學會自己扎頭發之前，一直都是爺爺給她梳的馬尾。

　　馬尾扎好的時候，護士也把針扎好了。韓焓還是讓護士扎的左手，因為她想自己后邊還得打字、寫日記。

　　快十點的時候，輸完了液。韓焓和媽媽一起收拾好東西，離開了住院部，去門診四樓復診。護士領著韓焓進了換藥室，讓她把上衣脫掉后平躺下。雖然是穿的寬松且方便更衣的扣子襯衫，但對于韓焓來說，脫衣穿衣，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最后還是護士幫她把衣袖抽了去。

　　“來慢慢把手放到像昨天手術的時候放的位置，慢慢抬，屈肘放。”護士拿著蘸了碘酒的棉簽等著韓焓。

　　“我現在給你看右邊的傷口情況啊。”護士從繞在韓焓肩膀最上面的一條膠布開始撕開。

　　嘶——韓焓縮了一下。

　　“可能會有一點點痛哈。一會兒就好了。”

　　護士繼續往下撕膠布。

　　“啊！”韓焓疼得叫了一聲。

　　“可能你昨晚睡覺的時候身體擦到了紗布，紗布往側面突出去了一點，然后膠布就貼在了你皮膚上，所以我剛才撕的時候你感覺到那么痛。”韓焓確實剛才感到了在拉扯傷口。她默默懇求后面的膠布不要再貼在自己肉上面。那種拉扯的痛感過后韓焓覺得呼吸都沒了力氣。

　　“右邊傷口沒有出血，我給你換了藥。來看下左邊。”

　　韓焓想說謝謝，實在覺得無力，索性看完左邊后一起說吧。

　　“昨晚哪一邊更痛？”護士問。

　　“下午的時候左邊痛的時候多一點，晚上右邊很痛。稍微動一下身體，就會痛很久。”

　　“左邊的創口相對小一點點，右邊可能因為經常用到右手，所以痛的時候多些。”護士換好了左邊的藥，把膠布重新繞回去。

　　“沒大問題，可以回家調養了哈，妹妹。”護士脫掉了一次性衛生手套。

　　“姐姐，你能不能幫我把窗簾拉過來，我覺得刺眼，頭還有點暈——”韓焓顫微微地說。

　　護士立刻轉身，看見韓焓臉色煞白毫無血色。兩步跨到窗戶前關上窗戶、拉緊窗簾，蹲下從一個袋子里拔出兩個紙杯，放到飲水機的熱水涼水出水口下各接了幾秒，端著紙杯到韓焓面前，把她上半身扶起喂了一口水。“再喝一口。”護士看韓焓喝了一口就閉上了嘴。

　　“早上是不是沒吃早飯？”護士看著懷里面色逐漸正常的韓焓問。

　　“吃了。”

　　“那就是緊張導致的，加上你本身血壓偏低，產生了低血糖反應。”

　　“來，你躺下再休息一會兒。”護士把韓焓的衣服蓋在了她身上。然后走出換藥室叫了聲韓焓媽媽。

　　“小妹妹有點低血糖反應，你到樓下去給她買點奶糖。不要買巧克力啊，她現在不適合吃。”

　　“低血糖？就說她吃少了吃少了，嚴不嚴重啊護士？”媽媽急得把口罩摘了下來。

　　“不嚴重，你把口罩戴上，去外面給她買點糖吃，她在這里躺著休息一會兒你們就可以出院回去了。”

　　“好，謝謝你，那麻煩你幫我先照顧她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韓焓從剛才眼前看見的東西逐漸變成一個光圈，光圈又縮小為一個白色的光點，最后一片漆黑，到現在又可以清楚地看見天花板和白熾燈，像是經歷了一個短暫的墜落和失重的過程。她在此刻毫不懷疑，生命很脆弱。聽到媽媽為她著急，要給她買糖吃，她為自己現在的不乖、不懂事、不成熟，感到幸福。

　　“回家之后白天盡量坐著，不要經常躺，那樣不利于傷口恢復。14天內傷口處不能沾水，不能做劇烈運動，不吃刺激性的食物，3周后每天至少做多少次抬升手臂的運動，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要盡量把手臂放高一點。具體的術后注意事項都在那個單子上，7天后來換藥，兩周后拆線。

　　“小妹妹，一定要多吃點，別擔心長胖了，你看你換藥都要暈倒，身體太虛了。讓媽媽多給你煨湯喝。”

　　韓焓不好意思地對護士笑笑，母女倆跟護士道了感謝后回家了。

　　“韓焓現在還痛得很嗎？可以出院回家調養了不？”

　　“有啥子大問題沒得？她吃不吃得下東西？”

　　回家的一路上，韓焓媽媽的手機一直沒休息過。而韓焓的手機在衣服兜兜里也間歇性振動了好幾次。但是韓焓覺得不方便，回到家里在沙發上坐下，呼吸平穩后才拿出來看。而媽媽一回家，就開始謹遵醫囑準備煲高湯的食材了。

　　“怎么樣，醫生怎么說？”

　　“對了，你要記得吃早餐啊。”

　　“如果不方便去買，就打電話給媽媽吧，不要再逞強了，你這樣太讓人擔心了。再大你也是媽媽的孩子啊。”

　　“要不我給你叫早餐外賣，送到你病房去。”

　　“哦，好像現在疫情，醫院都不讓外賣送進去，唉——我要是能在你身邊就好了，一步也不離開你。”

　　......

　　韓焓猜到是他。

　　和手術之前完全不同，韓焓看見陳宥柒的信息，雖然仍然不會很快的回復，但是她卻是在享受屏幕上字里行間涌向她的無微不至的關心。然后在心里接受這種包裹覆蓋式的在意，再給予反饋。讓陳宥柒感到，他被韓焓需要，他的關心和在意被接受和重視。他的愛，可能得到回應。

　　午飯過后，韓焓昨晚缺失的睡眠找到她，讓她停止了其他思維活動。這一覺睡得比昨晚香沉，連媽媽開門去接弟弟的聲音的都沒吵醒她。直到四點五十左右，韓焓在干渴中醒來，發現弟弟已經在客廳寫作業了。

　　“姐姐！”弟弟站起來準備抱住韓焓。

　　“小心點兒！別碰到姐姐手臂了。”在廚房洗著韭菜的媽媽叫住韓子淇。

　　弟弟瞬間從加速度緊急剎車。

　　“我陪你寫作業啊。姐姐去拿電腦過來。”

　　“你拿得動嗎？等一下，我去給你拿過來。”媽媽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

　　“媽，我拿得動，又不是以前的老臺式電腦。”韓焓自己去了臥室。

　　其實按照韓焓的生活習慣，現在是她去跑步或者練舞的時間，不過剛才從床上自己起個身都疼得齜牙咧嘴，韓焓也就打消了試圖拉伸一下下半身韌帶的念頭。坐在弟弟對面，整理最近電腦里亂七八糟的文件夾，順便再確認一遍期末論文的上傳情況。

　　韓焓電腦上很多軟件設置的是自動登錄，所以電腦一接入網絡，韓焓就收到了很多消息提醒。大多數，都是發自陳宥柒。連郵箱，他也沒落下。韓焓這才想起，上午看了他的消息后忘了回。

　　弟弟時不時地抬頭盯著韓焓的肩膀。想是覺得不太對勁，但是又不知道原因。

　　“快認真寫作業，待會兒媽媽來檢查啦。”韓焓把臉藏在電腦屏幕下面悄悄對弟弟說。

　　“上午復診后跟媽媽一起回家了，換藥的時候有點低血糖，后來沒事了。”

　　“擔心死我了，你知道嗎我今天一下午雖然坐在書桌前，但幾乎什么都沒看進去。我擔心你有什么事情。”

　　韓焓覺得自己可能沒法整理桌面上無序的文件夾了。陳宥柒回復得太快了，而且他為自己不安了一天，還耽誤了復習，韓焓是有歉疚感的。

　　“韓焓你少打會兒字啊，現在還不能經常活動。你站著在屋子里走會兒都行。”媽媽端出來一盤素青亮黃的韭菜炒雞蛋。

　　“知道了，媽。”

　　韓焓看看電腦上的時間，快六點了，韓子虹也快回家了。她把電腦關掉，到樓下去接韓子虹，今天中午到現在為止幾乎沒怎么動過。畢竟從運動到完全不運動，韓焓還是要有一個適應的過程。主要是韓焓心里接受不了，總覺得少動了一下，身上會立即多一兩肉似的。

　　“我去樓下接妹妹回家啊。”

　　韓子淇跟著韓焓往門口走，沒等媽媽同意，就溜出門去了。

　　三只調皮鬼回家的時候，五顏六色的葷素佳肴錯落有致擺在了飯桌上，讓剛才還在樓道里跟韓焓哭訴被數學課折磨到心力交瘁的韓子虹，瞬間恢復了戰斗力，把書包“咚”扔到沙發上，手也不洗，邊摘口罩邊咽口水，再“咚”一聲把自己降落在離回鍋肉最近的那個座位上。而韓焓才剛走進門。

　　“媽媽，姐姐剛才——”

　　韓焓突然用手把韓子淇的嘴巴捂住，“沒事，他說韓子虹沒洗手就吃飯了，有細菌。”

　　媽媽用眼神讓韓子虹放下了筷子。

　　“淇淇，姐姐沒事，就是走路快了傷口痛。去洗手吃飯吧。”韓焓彎著腰在弟弟耳邊說。

　　其實上午剛回家上樓的時候，韓焓也有這個癥狀，稍微連著多走幾步路，就會覺得喘不過氣，胸口悶，而剛才比上午的癥狀更明顯，所以走在韓焓前面的弟弟也注意到了。

　　連著吃了幾口韭菜，韓焓開始盛湯喝，媽媽看韓焓碗里只有清湯，給她夾了兩塊排骨。韓焓只好開心地吃下去。這個時候再拒絕，她知道，媽媽一定會生氣的。大不了拆線后每天加跑兩公里，體重不會增到哪兒去的。韓焓安慰自己。

　　之前韓焓讓韓子虹洗碗，倆姐妹總要談很久的條件才能成交。那晚韓子虹雖然狼吞虎咽很快解決了兩碗米飯，早早吃好就進了臥室，但是等弟弟磨磨蹭蹭放下碗，韓焓也終于喝完兩碗排骨湯后，她打著飽嗝從臥室里走了出來，把碗筷收到洗碗槽里后就開始刷碗了。

　　盡管韓焓對弟妹成長的變化頗為留心，但是他們總會在一些時刻，讓韓焓驚喜地發現，原來他們又懂事了一點。

　　陪著韓子虹寫完英語作業，韓焓準備自己去洗個澡，待在醫院的一晚上，身上明顯有了醫院的味道。剛進洗手間，聽見媽媽喊：“韓焓你要不要去這邊的洗手間先洗，那個花灑好用一些。弟弟作業寫好了，我來幫你。”

　　“媽，我已經在洗手間里面了。”

　　“來，我幫你洗。”韓焓剛脫掉上衣，媽媽推開門走了進來。

　　韓焓并不想拒絕媽媽，因為她并沒有想好，如果自己洗，要怎么樣才能在保證兩個傷口和肩膀不沾水的情況下洗上半身的其他地方。如果直接讓水從背后往下沖洗，一定會濺水到肩膀上，打濕膠布的。但是都二十多歲了，讓媽媽幫自己洗澡，她又覺得不好意思。

　　媽媽的手有些涼，所以當媽媽幫韓焓松開內衣后面的掛扣，手背一貼到韓焓背上的時候，韓焓往前躲了一下。然后母女倆嘿嘿看著彼此笑。韓焓在脫褲子的時候，媽媽已經把水調到了合適的溫度。韓焓背對著媽媽，讓媽媽先幫她擦洗自己現在一點也洗不到的背部。媽媽一邊給韓焓抹著香皂，一邊說：你這個身體我都怕摸，像一捏骨頭就能碎一樣。你說你上午怎么會暈嘛，幺姑兒啊，太瘦了。

　　“媽媽，屁股后邊我手能自己洗，你幫我搓一下背就好了。”媽媽看出了韓焓不好意思。

　　韓焓一直很羨慕弟弟妹妹在寫作業的時候有媽媽陪，因為在她自己的小學中學成長過程里，這樣的記憶是缺失的，不管家庭作業，寒假暑假作業，難題或者聽寫，她的完成過程，似乎大多數都是自己負責、自己參與的。但是讓媽媽給她洗澡，韓焓還真沒想過。

　　“來，轉過來，我幫你把脖子和胸前也給你洗一下，你手抬不上去。”

　　韓焓遲鈍了兩秒鐘才慢慢轉過去。從小到大都沒駝過背，含過胸的韓焓，這時都不敢直起腰抬頭看媽媽。當媽媽一手放在腋窩內側攔著水滴濺到腋下，另一只手輕輕按摩韓焓胸部時，韓焓兩個眼珠滴溜溜地在眼眶上面左右打轉，吞咽口水的頻率也快了不少。

　　“難怪上次你和你妹妹搶這個衛生間洗澡的時候，你說她偷看你，她要取笑你說‘你那二兩肉還沒我，有什么可看的！’你看你這胸部，連現在的初中生都發育得不知道比你好多少。”

　　“嘻——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不在乎這個。小一點跑步都輕松一些。”

　　“亂說。讓你平時洗澡的時候自己多按摩按摩，促進血液循環，你不信。我跟你講啊，不是說按摩就是為了讓胸變大，現在乳房有問題的年輕女人太多了，自己要注意預防乳腺疾病。”媽媽換到左邊給韓焓按摩。

　　雖說媽媽一邊給韓焓按摩胸部，一邊囑咐今后她要重視胸部保養的過程中，韓焓一直有些不自在，但是等媽媽出去后，韓焓放松下來，她倒是真的覺得胸部松軟了不少，整個胸腔部位都舒暢了許多。

　　那晚媽媽告訴韓子淇，姐姐的手臂現在不能碰，而他晚上睡覺總會不老實，所以不能再和姐姐一起睡了。韓子淇雖然表示不開心，但卻沒有像之前一樣吵鬧，洗完澡后他就拿著故事書，乖乖到媽媽床上躺下，等著媽媽給他講睡前故事。

　　九點半左右，媽媽房間的燈就熄了。

　　陳宥柒打來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