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華宮后池邊，宸淵長身獨立。

　　青姒匆匆走到他身后，行禮低聲稟告：“神君，天帝妗暮神君已經去了上古界。”

　　宸淵頷首，喚了一聲：“墨淵。”

　　墨淵劍從宸淵袖中而出，化成人形。

　　“去鳳池山。”

　　“神君。”青姒喚住兩人，面帶猶疑，低聲道：“您真的不再去天宮一趟，去見見……”

　　宸淵目光掃來，青姒聲音一滯，不敢再言。

　　宸淵將掩在袖中的手伸出，右手若隱若現，幾近透明。

　　“這副樣子，不必了。”

　　他說完，轉身朝妖界飛去，墨淵劍復又躥入他袖中。青姒低嘆一聲，跟上了宸淵。

　　皓月當空之際，宸淵落在鳳池山上空，一道挺拔威儀的身影正立在結界外。

　　魔獸的怒吼咆哮入耳，滔天的魔氣仿佛要將結界撕裂。那道紅色身影祭出天焚神杵，將魔力堪堪鎖在鳳池山中，讓山中境況不為外人所知。

　　“結界還能撐多久？”宸淵沉聲開口。

　　“最多兩日。”紅色身影轉過身看向宸淵，“魔氣太盛，憑我一人和阿玉修補的結界，已經困不住它們了。我當年進過煉獄，里面的魔獸窮兇極惡，一旦煉獄被打開，三界將重蹈七萬年前的魔族之亂。”

　　“我知道。”宸淵的目光落在結界邊緣噴涌而出的魔力上，神情微凝，“你做好你該做之事，鳳池山交給我。”

　　宸淵說完，手一揮，墨淵劍化出劍身，純粹的混沌之力覆在宸淵身上。他抬步朝結界內走去，凡混沌之力所到之處，魔氣皆偃旗息鼓，縮回了結界中。

　　宸淵即將踏過結界的那一瞬，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宸淵。”

　　宸淵腳步一頓。

　　“鳳渝，她還是什么都不知道？”

　　宸淵搖頭：“滄溟，千年前的那個鳳渝早就不在了，如今的阿玉亦是鳳渝，鳳池亦是鳳渝，但她們唯獨不是千年前的那個無憂無慮的鳳渝。”

　　“當年鳳栩山上，是我錯了。”

　　一千年后，九嬰對著當年那個在三界生死相托的朋友，終于說出了這句話。

　　宸淵回過頭，冷冽的眉展開，笑了笑，亦不是這千年冰冷漠然的模樣。

　　“不怪你，鳳栩山當有此劫，天命如此。”他回眼看向結界深處的煉獄，“如今，我也該完成我的天命了。”

　　他說完，轉身踏進鳳池山，再未留下只言片語。

　　青姒的洞府在鳳鸞殿東方處不遠，兩處居所間便隔了這么一處數里桃林，繁花似錦，嫣紅如瀑，青姒一個蠻橫的性子，卻硬生生地為這地方取了個附庸風雅的好名，桃淵。

　　鳳渝也是這兩年才發現，從摘星臺上往下望，正好便可瞧見那處桃林一角，鳳渝這兩年無事總喜歡往桃淵林跑，想來也是有追憶往昔的。

　　上古界遼闊恢弘，再加上青姒是個霸道的性子，這桃淵林占地之廣可想而知，若要是誰真藏在了里面，找的人絕對要費不少勁。

　　鳳渝是真的喜歡這地方，原因稀里糊涂，反正她也說不上來。

　　雖然眾神蘇醒，沐莘和御琴也毫發無傷，但都說人心貪婪，鳳渝最近越發覺得這句話沒錯，見到的舊人愈多，她愈加想念六萬年前的上古界，宸淵、時笙、落衡都還在的那些日子。

　　哪像如今，一個生離，一個死別。

　　鳳渝懶洋洋的靠在一棵歪脖子桃樹下，隨手捻起地上謝落的花瓣，悲傷春秋唏噓道：“哎，妗暮是個喜歡嘮嗑的，阿玉慣又折騰人，若是你還在……”

　　這個“你”，自然便是當年上古界中脾氣最淡漠的真神宸淵了，

　　鳳渝這兩年獨處慣了，也養成了這么個老太婆囈語的習慣。

　　她一人說了半天，也覺得有些無趣，干脆頭一仰，閉眼睡了起來。

　　偷得浮生半日閑，等沐莘和御琴醒來了，當年殉世的事少不了要被教訓一通，現在還是能悠著就悠著吧。

　　神識迷迷晃晃的，肩膀有些累，一陣風吹過，鳳渝被驚醒，迷糊地睜眼，見不遠處站著的那人，微微一怔。

　　盛開的桃林，艷紅的桃花，萬千美景，都似比不上那人一頭墨發光澤耀眼。

　　筆直的肩背，側過的臉頰，溫煦的眉峰，只是瞇著眼看，仿佛胸腔的呼吸都灼熱疼痛起來。

　　鳳渝淡淡的，以一種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眼神洗禮著桃樹下背對著她的白色身影。

　　她沒有動，因為她無比清晰地知道，這只是一場重復了無數次的夢，一場她懷念的六萬年前的夢。

　　那時候的宸淵，是她最好的摯友，如今的宸淵，是她永生永世都無法再面對的人。

　　她從來不曾喚過夢里的宸淵，每一次都只是淡淡地望著那個背影，直到她醒來。

　　她也從來不肯承認，她不敢動……或許只是害怕夢會在一瞬間驚醒，隨后便是漫長孤寂的空洞和茫然。

　　她靜靜地看著他，等著這場夢如往常一般慢慢醒來。

　　只是，今日這夢與往常著實有些不同，鳳渝目不轉睛地看著宸淵回轉頭，朝自己靠的這棵歪脖子樹走來，步履瀟灑，足下生風。

　　她轉了轉眼珠子，抬了抬手，頓覺頭重腳輕，便知這還是夢里，說不上失望還是慶幸，宸淵瞇著眼看著將手伸到她面前的宸淵，嘴角微微勾了勾。

　　“青姒的壽辰快到了，路過桃淵林的上神不少，你這般模樣，被小神看到了，成什么體統？”

　　無奈的聲音劃過耳，鳳渝心底一樂，果真是夢啊，還是以前那副古板樣子，鳳渝握住他的手順勢起身，卻頓了頓。溫潤沁然，宸淵指節分明修長，眼角不知為何突然一酸，忙斂下眉，道：“偏你喜歡管著我，這林子是青姒的地盤，有誰敢進來討她的嫌。”

　　宸淵笑了笑：“什么蠻理你都說得出。”

　　他領著鳳渝朝桃林深處走去，鳳渝亦步亦趨，話也不多說，總覺著一多說這夢就給醒了，著實劃不來。

　　行了半炷香時辰，才到桃林深處里來。一條小溪自林中穿過，溪邊一棵古桃樹生得嫣紅芬芳，倍兒好看，宸淵靠在樹下，指了指一旁。

　　“這里比你剛才囫圇靠的那地強多了，以后就來這里看桃花。”

　　鳳渝順著宸淵的指尖朝四周看，點頭：“這里九彎十八拐，你是怎么尋到這地兒的？”

　　宸淵眼瞇了瞇，嘴角突然勾出一抹笑意來，伸出一根手指在鳳渝眼前搖了搖：“想知道？我不告訴你。”

　　鳳渝臉色頓黑，朝地上一歪，靠著宸淵身后的桃樹，懶得理他了。

　　不過是她夢出來的影子罷了，竟還給她擺譜，她眼一睜他就得消失。

　　心里這么想著，卻又舍不得，鳳渝貓在宸淵身后，戳了戳他，決定把這場夢做完：“青姒大壽，你備了什么禮物？”

　　“她心火旺，我讓下界佛道高僧抄了一段心經給她，去火。”

　　懶洋洋的聲音自耳后傳來，感覺到宸淵也靠著樹坐下，鳳渝“噗嗤”一笑：“你在她壽宴上讓她灰頭土臉，她準會把你的殿宇都給掀了。”

　　鳳渝嘴角還噙著笑意，甫一抬頭，見宸淵正看著她，一雙眼極是黑沉認真，忽然有些怔然。

　　宸淵靜靜道：“我好歹也是真神，她頂多也只敢在我的殿宇外張狂張狂，若不是仗了你的膽，你真當她有膽子敢和我叫喚？”

　　鳳渝見宸淵擺著認真的模樣一本正經地說著埋汰青姒的話，面上不動，嘴角卻彎了彎，道：“嗯嗯，你說得對。”

　　宸淵滿意地哼了一聲，復又轉過頭不再開口。

　　兩人靜靜靠在一起。

　　耀眼的墨發不經意從鳳渝指尖劃過，鳳渝垂眼，小心翼翼碰了碰，卻始終不敢纏上。

　　她閉上眼，背后溫暖的觸覺太過真實，她沒用地希望時間能停下來。

　　樹的另一頭，鳳渝看不到的地方，宸淵不知何時轉過了頭，定定地看著她，手微抬，似要拂過她的眼，卻又緩緩凝住。

　　他的眼底，黑沉一片，溫柔，眷念，如海般浩瀚，如山般厚重。

　　就像億萬年情感，在一瞬間，定格成永恒不變的絢爛。

　　最后，他的手終于落在她的眉間，一遍一遍輕柔劃過。

　　他輕輕伏上前，嘴唇落在鳳渝耳邊。

　　“鳳渝，再見。”

　　微不可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又似自遠方傳來，鳳渝猛然睜眼。

　　落眼之處，仍是那顆歪脖子桃樹，仍是這片陳舊的桃林。

　　她散亂地坐在地上，如一個落寞的凡人。

　　沒有嫣紅紛繁的古樹，沒有幽回別致的小徑，沒有清澈潺潺的小溪。

　　沒有……宸淵。

　　鳳渝，你該醒了，千年前的那些歲月，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鳳渝仰頭，看著上古界浩瀚湛藍的蒼穹，輕輕告訴自己，忽然間，淚流滿面。

　　宸淵終究只有一人之力，若是九幽煉獄被破，三界將會毀于一旦，數日前宸淵秘密把天宮十萬仙將遣往妖界鳳池山，這件事連鳳池和青姒都不知道，孔雀王竟能知天宮已無守將，那只有一個可能……

　　九幽煉獄中的魔人和孔雀王從未斷過干系，明明這千年孔雀王沒有靠近過鳳池山，他到底是如何和煉獄中的魔人達成共識，布下這一切的？

　　一千年前鳳渝在鳳池山布下封印，若孔雀王靠近九幽煉獄，早已被她察覺了。

　　青姒皺起眉，眼底露出一抹疑惑。

　　萬里之外，九幽煉獄中，羋黛望著煉獄大門上即將被魔力撕裂的封印，眼底露出詭異陰冷的笑意。

　　就算青姒在千年前發現是九幽煉獄的魔族勾結仙人將煉獄封印又如何，她這千年雖然出不去，可孔雀王當年因為貪墨她的魔力將她三分之一的墨淵吞沒，她和孔雀王早已魂魄相連。

　　她許下下三界霸主之位，孔雀王自然甘心為她所驅使。

　　鳳渝的神力在千年前封印九幽煉獄時就已用盡，她為保三界只能將仙界大軍戍守于鳳池山，獨留天宮眾仙在九重天做餌引孔雀王出手，可她想不到這一切早已被自己和孔雀王看破。

　　羋黛勾起唇角，眉間露出躊躇意滿的笑容。她身后，是染滿殺意的魔族兇獸，它們在羋黛的帶領下不斷沖擊煉獄盡頭那岌岌可危的鳳凰封印。

　　逆天的魔力和那來自洪荒的兇獸咆哮讓鳳池山外持戟守衛的十萬仙將臉色發白。

　　傳說中的上古洪荒兇獸，每一個都能和神相斗，更遑論他們區區仙將。

　　但這十萬仙將沒有一個人退，只因他們身前，立著一個一身白袍的仙人。

　　那仙人清雋之身如天般堅毅挺拔，擋在了即將禍亂三界的九幽煉獄之前。

　　兀然，他動了，他身邊那柄古樸的劍飛入他手，與他同行。

　　“諸天仙將聽令！”

　　白衣仙人清朗之聲響徹鳳池山。

　　“在！”

　　十萬仙將齊回，九幽煉獄內，羋黛唇角的笑容一頓。

　　“我若不死，諸將守山，不可妄進一步！”

　　“我若戰死，諸將守煉獄，不可后退一寸！”

　　鳳池山外，有片息的靜默，忽而，十萬仙將半跪于地

　　“是，神君！縱戰至最后一將，亦不退半寸！”

　　領命之聲伴著長戟指天的盟誓，十萬仙將的血誓把九幽煉獄中那遮天蔽日的魔氣都壓得一滯。

　　宸淵走向九幽煉獄的腳步一頓。

　　“三界的安寧，就拜托給諸位了。”

　　這聲音落下的同時，宸淵長躍一步至煉獄大門前，他手中墨淵劍朝獄門而去，竟直入封印之中。自來混沌之力便可穿透任何封印和力量。

　　正領著兇獸攻擊封印的羋黛陡然被一道神光劈下，驚駭之下一掌揮開。

　　墨淵劍一擊不中，留在羋黛三米遠的地方，劍身上化出模糊的少年神靈，正是墨淵。

　　“你是宸淵那把劍？”羋黛望著墨淵劍開口，她勾起嘴角，“怎么，你還不帶著你家主人逃命，竟敢入煉獄挑釁本尊？”

　　“神君請戰，你若夠膽，便隨我的劍意一起出封印與我家主人一戰。”墨淵冷冷開口。

　　羋黛眼底露出一抹不屑：“我為何要現在與他一戰，馬上本尊的魔族大軍就要撕裂煉獄了，到時候就算他是上古真神，本尊也一樣殺之！”

　　“隨你。我家主人說……”墨淵開口，淡淡轉身，“當著十萬仙將誅殺上古真神的機會，這是唯一一個。你若想要，便出來應戰。否則我家主人即刻便走，天上地下，他若不想見你，你能耐我家神君何？”

　　墨淵說完轉身朝煉獄外飛去，羋黛袖中之手猛地握緊，數千年前在水云之澗被鳳渝當著滿界神魔降下神罰封印九幽煉獄的恥辱一瞬間涌上心頭，她在墨淵劍飛出煉獄之門的瞬間連上了他的劍意，躍出了九幽煉獄！

　　“好，本尊就和上古真神一戰！”

　　張狂的聲音自煉獄中傳來，看著墨淵劍后那一道魔氣沖天的青影，宸淵眉目依舊冷峻。

　　那青影落在他數步之遠的地方，現出了一張英姿勃發又熟悉的臉。

　　這張臉的主人，一千多年前在神凰島曾經和鳳皇把酒言歡。

　　這一切情理之外，卻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