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七年,四月。
春日出游的一夜里,我拾得時光海缺失的一片殘骸。
我想起來當年朝陽宮大火時扔來火把的人,想起來殺害云冬的兇手,想起來那把冰天雪地里反著寒光的刀、那雙陌生冷漠的眼。
我成天跟在他身后跑的人想殺我,后來又生了悔意將我從火海里帶出來,在我忘卻細枝末節的時候,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我痛哭出聲,把頭埋進蕭淮書懷里瑟縮著發抖,手指繞上他的衣袖死死地揪住,以求得能夠緩解心頭刀割一樣的疼,哪怕只有一點。
恍惚間,我想起初見他的一面。
幾位皇兄要挑選伴讀,王公大臣家的公子們圍成一片,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氣氛如此濃烈的氛圍里,獨獨有一個人站在人群邊緣處靜靜地站著,像一座立著的雕像。
他愛冷著一張臉,輕易不言語,冷峻而孤傲,仿佛生來便和這世間萬物不相和。
我都忘了。
忘了他最初的模樣,忘了他的涼薄冷情,只記得他的明朗灑脫。
待我從神傷中緩過來,我漸從蛛絲馬跡中發現顧景和的異常之處。
我從平陽郡回來時,以及前不久他率使團來北漠那次,他的舉止總有些異于平常。
后又想著人總是多面性的,不見得誰一輩子都一個樣,可我始終沒能明白朝陽宮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何起因。
直到三月初五甘棠姐姐的孩子——蕭澈的百日宴見一位大臣進獻血玉時,我才明了。
傳聞曾經赤桑的戰神,風城,在暉昀海一戰中名揚天下,隨他凱旋而歸的是他在暉昀海拾回的一塊血玉,他將這塊玉石雕刻成玉佩贈與初生的皇子,風彥聲。后來九荒率兵馬進攻赤桑,在赤桑國破后,這塊血玉也隨之沒了蹤影。
我漸漸想起顧景和手中便有一塊血玉,與繪圖師繪下的赤桑皇子的血玉別無二致。
加之二者年歲相近,我對心中萌生出的念頭愈加肯定。
我傳了一封書信回九荒,盡管我對肅明帝生恨,但于九荒,我不愿看到多生戰事。
五月,在處理完葉舒窈湘玉坊歸屬一事后阿哥傳來一封書信,他的長子沈琰降生,將在八月舉辦百日宴。
聽蕭硯青的意思,阿哥身為儲君,如今喜得貴子,加之兩國又結了姻親,理當去道賀,遂著我和淮書一同赴宴,也算是解了我的思鄉情。
同時也得到消息,顧景和確為赤桑皇子,風彥聲。
早年出逃的赫雅流落至晷陽城,梵音在得到肅明帝應允后命勿姮進城將其押解至回牧。
我沉浸在可歸故鄉的喜悅中,念著肅明帝既答應不傷淮書性命,且這兩年來相安無事,此去只是赴宴不日便歸,又想著萬國矚目下的宴席他也不好動手,便放松了警惕,收拾起行囊準備歸家。
乾元二十七年,六月。
我們一行人踏上了去往九荒的路,山高水長,遙遙的,好像看不見歸期。
乾元二十七年,六月末。
順著記憶中架構的路,我又沿著它走了回來,等過了邊關,所有的景象一一與記憶中的畫面相重合,我才反應過來——時隔三年,我終于又回到了故土。
行至元安那一夜,我把阿冀丟給幾個丫頭看著,帶著淮書去攀了浮云臺。
一層,又一層,我們拾階而上,走了不知道多久。
終于推開頂層那扇門,風聲大得掩蓋了京華小巷所有的鬧聲,我看見了飄飛的旗。
風把它吹得獵獵的響,平展開的旗面顯著一塊圖騰。
我們相擁望著漫天的繁星,我指著我叫得出名字的每顆,低聲地念著。
手指點動間畫出了相連的線,勾勒了星的輪廓,那條夜空中閃爍漫動的水流,璀璨浩瀚。
記憶,好像也灑了滿星河。
耳廓邊傳來孩童純澈的聲音:“那個星星叫什么名字啊?”
可惜風聲太大了,那道問聲被淹沒到沒了蹤跡,我也沒有太留意。
“你知道嗎?”我問著淮書。
他低垂著眼,我不知道他想從我的眼睛里探尋到什么,只見他輕蹙著眉,無奈道:“好好一個腦袋,怎么不記事呢?”
“啊?記什么啊?所以你知不知道啊?”
“不知道。”他有些氣似地捏了捏我的臉。
第二日一早我們便進了皇宮。
幾位娘娘擠在鳳棲宮宮門前,互相搡著要站前面,只想要快些看到我才好。
一下馬車就我被人簇擁著,在歡聚的喜悅中喜極而泣。
阿冀被母后從懷里抱了去,擁抱著我的是有我肩膀高的小丫頭。
我捧起她的臉,看了又看,“阿姐的小稚長高了好多,快有阿姐一般高了。”
從前我總說要看著她長大,卻不想已經缺席了三年的時光。
宋昭儀招呼著既是回來了就不要徒增傷感,趕著一群人擠進來鳳棲宮。
阿冀最近正是學說話的時候,詞匯學得雖多,發音卻有些含糊怪異,惹得滿堂哄笑,空曠的宮室一下子熱鬧許多。
………………
當日夜里舉行了接風宴,我照常在宴席上坐不住,趁著淮書給我打掩護,沿著幽徑悄聲溜得遠去,一路兜兜轉轉繞到了假山上。
我遙望著瓊林臺滿室的燈火,摸了一顆石子丟到水池中,浮上水面透氣的魚兒驚得一擺尾,又沉到了水底。
“又偷跑出來了?”
我沒有尋著聲轉頭,只是端正地坐著,一言不發,眼望著蕩開的水波一點點消失殆盡。
“你長這么大,還真沒見你哪次宴席是待滿兩刻鐘的。”
顧景和自顧自地坐到我身側,揚手丟出一顆石頭。
咚的一聲,水花濺開一圈,水面又漾起漣漪,一輪月影便失了最初的模樣。
“顧將軍怎么跑出來了。”
“沒意思,反正我在不在都一樣,也沒人注意,待不住就走唄。”
我輕聲笑笑:“小和子,改天我們去青玉樓逛逛。”
“行啊。”他說得輕松自在,尋覓不到一絲異常。
“說起來,不知道那間閣樓還在不在,我記得我們在墻上刻了不少發牢騷的話,咱們去看看吧。”
他沒有接話,我側頭看了看,卻是什么都看不出來。
“青玉樓前年翻修過,那些字多半都不在了,不如去浮云臺,正好你喜歡看星星。”
“我去過了,昨天才和淮書去,暫時我還不想去那兒。”
他看著我,神色落寞:“哦……這樣啊。”
那場對話以此終了,我背轉身走遠的那一瞬,我同顧景和真的走上了陌路。
………………
乾元二十七年,七月初二,我帶著蕭淮書去了皇陵。
淑妃娘娘還沒見過他,我想我應該帶給她看看,她會開心的。
我帶了幾枝萼綠君給她,才開的,白生生的,還沾著露,很香,是她喜歡的。
“娘娘,我帶淮書來看你了。”我拾起石碑上的落葉,輕撫著其上冰冷的文字,描摹著她的名字,“娘娘,夭夭回來看你了,你高興嗎?”
盡管過去許久,對于娘娘的死我仍然無法釋懷,在看到這塊石碑后,那股愧疚更是達到了頂峰。
“娘娘,夭夭對不起你,你會原諒我嗎?”
我孤自一人說著,感受著清風拂過面頰,柔柔的,像她那雙纖潤的手,裹著的風,是她的懷抱。
我想這是她給我的應答。
蕭淮書告訴她我現在過得很幸福,很快樂,在她的見證下對我許了一生的諾言。
風繞過他的衣擺,吹拂上他的肩頭,好像是一種交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