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處暑。
浙江杭州南屏山北麓,臨靠西胡,有村名叫汪莊,是杭州城內達官顯貴爭相去往的好地方。
汪莊之所以如此吸引人,是村內有一個名氣極高的莊園,名叫青白山莊。
青白山莊三面臨湖,位置優越,視野極佳。
莊內亭閣高聳,樓臺飛檐,假山重疊,石筍林立,綠樹成蔭,花團錦簇,尤以深秋,青白山莊都會召開菊花展。屆時,各類菊花爭相開放,頗負盛名。
與此同時,莊內還設有裝修極為考究的茶樓,供應西湖龍井、黃山毛峰、太平猴魁三大名茶,并辟有試茗室,陳列各種古色古香名貴茶具,供人品茶論道。
茶樓旁邊,便是久負盛名的琴堂。
琴堂內,即有女子彈琴,又有女子制琴。由于制琴工藝極為考究,凡是從琴堂出去的古琴,皆是精品,高價難求。
青白山莊的主人,據說是徽州當地的一個大茶商,名叫陳寶來。陳寶來約莫五十多歲,頭發雖白,但精神頭極好。
青白山莊內設有一佛堂,佛堂乃莊中禁地,除陳寶來一人外,其他人皆不可入。
這日,陳寶來如往常進入佛堂,來到一間禪室外,恭敬等候片刻。
“何事?”禪室內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陳寶來躬身道:“公子,事情已經打探清楚了。那首詩是發在《文學旬刊》第十四號,作者是一位名叫徐志摩的年輕人。他在游覽西湖時所寫。”
禪室內,蒲團上,有一青衣女子盤腿而坐,微閉雙眸,靜坐參禪。
這女子瓜子臉蛋,眼如點漆,不施粉黛,肌膚細潤如溫玉。唇帶櫻紅,嬌艷若滴,清秀絕俗。
禪室軒窗半掩,涼風襲來,越過軒窗,卷起腮邊兩縷發絲,隨風輕柔拂面,又憑添幾分秀色,美得如此不食人間煙火。
那女子睜開雙眸,微微抬頭,仰視案后墻壁上懸掛的一副古畫。
畫中之人是一位女子,白衣勝雪,青絲如墨,三千發絲綰成如意髻,斜倚碧綠玉簪。
眉宇不畫自橫翠,春蔥玉指如花蘭。
她眼眸流轉,盈盈如波,洞穿秋水。一雙朱唇,未點自紅,語笑若嫣然。即嫵媚溫柔,又清麗高雅,還有尋常女子少有的豁達與睿智。
畫中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千年前被法海禪師鎮壓在杭州西湖雷峰塔下的白素貞。
“姐姐!”
小青輕輕喚了一聲,然后移開目光,低頭凝視手中那份謄寫的現代詩,詩名《雷峰塔》: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劃船的手指著蔓草深處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嗎?
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一個和尚,一時的糊涂
拿一個缽盂,把他的妻子的原型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壓在雷峰塔底
這座殘敗的古塔,凄涼地莊嚴地,永遠在南屏的晚鐘聲里!
看到“永遠在南屏的晚鐘聲里”時,男子微閉雙眸,長長睫毛,微微顫抖,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緩緩從眼角處滲出,滴落到青石板上。
淚珠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時光回轉,那些千年往事歷歷在目,并沒有隨光陰流失而黯淡,反而愈久彌新,更是不曾忘卻。
猶記得,自己對姐姐素貞說:“自從我遇見了你之后,我就再也想不出來,這個世界上還會有第二個更親密的人,我真想把我的身心都交給姐姐。”
“姐姐你老說人間有情,難道妖就無情嗎?我們姐妹相處五百年也是情,卻不敵那負心人的一句話。你當我是人一樣看過我嗎?”
“姐姐,你千年修行,為了一個許仙值得嗎?”
這是她問姐姐素貞最后的一個問題。
白素貞淡然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何去明白人情世故,依足所有的做人規矩。如果這也是錯,我千年的道行就真不知所謂。”
半是凡心半是仙,蛾眉空付一千年。
“你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不然,你又豈會被那賊禿驢壓在雷峰塔下,受苦千年。”
“你說哦天地有規矩,有很多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而我只知道,天地間的規矩約束的是人,而我的規矩卻只有你。世間萬物萬人,你讓我做什么我便坐什么,你讓我殺誰我便殺誰。但是,你為何要選擇做人。”
“這千年光景,倘若我們姐妹在一起潛心修行,早已化蛇為龍,飛身仙界,位列仙班,逍遙自在。而這些,都是你自食其果!”小青心中怨恨道。
半晌,小青收回思緒,緩緩平復自己的心情。
沉默良久,小青問道:“還有呢?”
陳寶來急忙說道:“前些日子,凈慈寺山門前來了個擺攤的道士。那道士不占卜,不問卦,只做一件事,就是為求子之人開秘方。據說,他開的送子秘方特別靈驗,以至于杭州城內許多有名望的人都來找他要秘方。”
“道士?還打聽清楚了?”小青蹙眉問道。
“那道士年齡看起來有五十多歲,從衣著上看,好像龍虎山天師道的袍服。但具體姓名不清楚,那些人只稱他老仙師。不過,這個老道士非常古怪,他不問人收錢,只收蛇,大蛇小蛇來者不拒。所以,這些日子上山捕蛇的人特別多。”
小青秀眉皺的更緊了些。
“他送子的秘方是什么?”
陳寶來如實道:“秘方很簡單,就是從雷峰塔上偷一塊磚回來,然后打碎研磨成粉,混著他施過法的蛇膽,直接吞服即可。據說,吞服之后,不僅可以生兒子,還能鎮邪辟火。以至于,現在每天晚上都有人去偷雷峰塔的塔磚。即便有警察局的人值守,也照偷不誤!”
“這是為何?”
“據聞,這股風已經還傳到了上海那邊,而且越傳越邪乎。只要偷來的磚,蓋在馬桶上,就會生兒子。于是,有些上海人去不了杭州,也偷不上雷峰塔的磚,則想方設法去偷別人家的。如此,使得雷峰塔的磚奇貨可居,千金難求。自然會有人花錢收買那些警察局的人,所謂值守看護,不過是做做樣子,晚上照偷還是偷。”
陳寶來猶豫片刻,繼續道:“照這樣偷下去,雷峰塔本就搖搖欲墜,估摸不出個把月,必倒。”
聞此言,小青突然怔住了,兩行清淚緩緩流淌下來。
為了等來這一天,她足足等了千年。
猶記得,法海留下的四句偈語:“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恐怕沒有想到,如今西湖水已近干涸,雷峰塔也已搖搖欲墜。至于江湖,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哪里還有什么江湖。
近百年,因為戰亂緣故,西湖一直沒有進行像模像樣的清淤疏浚,湖床不斷抬高,水深處不足五尺。
水底更是水草叢生,游船過處,經常泛起陣陣潮泥。
少雨年頭,湖水水深只過人膝蓋,部分湖面干涸見底,已是“西湖水干”的景象。
倘若因周邊百姓盜取雷峰塔的塔磚,雷峰塔也必然倒下。
西湖水干,雷峰塔倒。
如此,姐姐素貞便可出塔,終于可以重見天日!
“老禿驢,你千算萬算,萬萬沒有算到,這雷峰塔會因世人的貪婪、愚昧而倒下。”小青暗自譏諷道。
只不過,這個在凈慈寺山門前擺攤的老道士極不尋常。
不占卜,不問卦,只送求子秘方。
而這秘方極為古怪,雷峰塔的磚,蛇的膽。
偷塔磚,意圖毀塔;吃蛇膽,意味復仇。
毀塔自然是讓姐姐出來,復仇那就是殺死姐姐。被鎮壓之前,姐姐素貞并未與牛鼻子道士結下仇怨。被鎮壓之后,就更談不上與誰結怨。
但如今看來,這個老道士分明是沖著姐姐素貞而來。
難道是他?
小青想到一個人。更確切地說,不是人,而是妖,他是那鳳凰山的金拔法王。
那金拔法王明明被觀音大士收入凈瓶之中,按理不應該能夠逃出生天。
但凡事總有萬一。
萬一真是金拔法王來復仇,那姐姐素貞就危險了。
不過,她不愿意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更不愿意看到姐姐素貞剛出塔就遇到不測。
所以,她決定要在雷峰塔倒掉之前殺死這個老道士。
“你安排一下,給莊子里的人發些錢財作為盤纏,讓他們收拾好,這兩日就離開山莊。安排妥當后,關閉山莊,你回徽州,這里就不必再過來。”
陳寶來心中大驚,忙問緣由:“這是何故?”
小青不想與他多作解釋,“此處事情一了,青白山莊就再無存在的必要。不過,這山莊地契、錢財本都屬于你。今后,怎么處置你自己看著辦。”
陳寶來心神些許恍惚,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有點措手不及,但公子不愿意多說,他也不便多問,值得照做就是。
因為,他的命是公子所救,且還傳他道家練氣的法門。故而,在他心中,公子是他再生父母。
為公子做任何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有事?”小青輕聲問道。
陳寶來鼓足勇氣,道:“承蒙公子相救傳道,但至今未曾見過公子真面目。公子乃寶來恩人,今日一別恐怕今生難以再見。寶來懇請公子,能否親見公子真容,銘記于心,今世不忘?”
禪房內,沒了聲音。
陳寶來心中捏了一把汗,暗道方才自己有失冒失,那番言語會不會惹惱了公子?
就在他如坐針氈之時,禪室的門開了。
一襲青衣,染就一樹芳華;兩袖月光,傾訴絕世風雅。
小青淡漠如水,恍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陳寶來看的如醉如癡。
等他清醒過來時,小青已憑空消失。與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墻上的那副畫。
猶豫片刻,陳寶來緩緩走到禪室門邊,探出頭,朝里望去。
禪室內空無一人。
陳寶來暗松一口氣,然后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喃喃笑道:“恩人竟是落入凡間的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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