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夏，花開正盛，熱力綻放。

　　扛著米袋，石破雲跟著前頭一道單薄的身影，有點嬌小，卻很難不察覺她的存在。大街上人來人往，幾輛馬車擦身而過。

　　今日，他同樣在午時三刻自醫館接她離開。

　　他總是走在外側，有時候會伸手將走太外邊的她拖回來一點。就連走路，她一向都不是太專心。

　　她喜歡走馬看花，哪裡有熱鬧就往哪邊湊過去。就算有時候他覺得沒什麼的事，她也會因為好笑而呵呵大笑。

　　儘管，她再也無法笑出聲，卻還是有著笑臉。

　　她失去原本美好的嗓聲，這輩子再也無法開口說話，就算再努力，也是徒勞無功。她徹徹底底變成一個啞巴。

　　石破雲真的發自內心恨死那羅，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而且這麼恨的人，卻是近在眼前。

　　如果不是她極力阻攔的話，他真的有衝動想要一刀劈死那羅，儘管他的武底沒有那男人好，但是他選擇玉石俱焚，就是不願輕饒他。

　　他忘不了那一日，看見她寫給他的那封信，告訴他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是那羅實現她的心願。

　　鎮魂鋼被那羅奪走，她根本不能活。他用計讓她交出來，石破雲比誰都清楚。但是她卻告訴自己一切是心甘情願。

　　他知道，她只是不想讓他擔心，甚至是埋怨那羅。

　　所以，當她發現自己這輩子都無法開口的時候，寫了很長很長的一封信給他，然後帶著微笑坐在他的前頭，輕輕拍著他的肩頭。

　　石破雲只覺得自己眼眶溼熱，沒法子接受這樣的事。他以為帶她回到鬥清妍裡，就能夠為她遮風擋雨，沒想到讓她失去得更多。

　　他幾乎不想原諒鹵莽的自己！

　　但是她一直寫，不斷在紙上書寫任何能夠安慰他的話。在那一刻裡，石破雲突然察覺到她所害怕的，不是這輩子再也無法開口，而是他的心是否為此受傷。

　　「小心一點。」他伸出手，輕輕將她往裡頭拉去。

　　她用手勢向他道謝，然後來到賣糖葫蘆的小攤，又買了一大包的甜嘴小玩意兒。接過東西後，捧著紙袋又繼續往前走。

　　最後來到一處粥棚前，有好長一條隊伍的人正排著等候吃粥，他們缺衣少食，鎮年就穿著同件衣，生活困苦貧瘠。

　　她一個月裡會有幾天固定來這裡，有時候帶糧、帶菜，或帶一點小零嘴來。

　　眼尖的小鬼看見她，蹦蹦跳跳地迎上前，一個接一個地，拉著她嘰嘰喳喳的說話，有些小鬼話講太快全糊在一團，他根本聽不懂，真不曉得她哪來的悟性能夠和他們溝通。

　　他老樣子走到粥棚裡，將米袋交給負責的人，然後接過勺子開始替人盛粥。

　　直到鍋底朝天，人潮散去，他才離開位置尋她的蹤影。

　　看見她身旁圍著一群小鬼，仔細聆聽著前頭正在說故事的少年，講到精彩之處，還會拍手鼓勵他繼續下去。

　　她知道雖然沒有了聲音，但她還能聆聽別人心事的能力。所以，對誰她都儘可能地認真聽著別人說話。

　　石破雲覺得她實在傻得可以，也傻得讓人好憐愛。

　　倚在牆邊，那少年說了什麼他根本沒聽進去，只曉得專心地看著她。即便鎮魂鋼不在身邊，她的異能消失殆盡，可那顆想幫助別人溫暖的心，卻始終從不曾改變。

　　這些年，她很盡力的彌補當年他們所犯下的錯誤，用另外一種方式贖罪。

　　原本以為，她會成全天底下的百姓，向那羅許下封閉天坑的心願，不會留在他身邊。但是她沒有，他沒有問她為什麼。

　　他何其幸運地遇見她，在崎嶇的人生路途裡，留下如此完美的她。他忘不了當初在那封信上她寫下的一句話——

　　這輩子我唯一的思念，就是留在你的身邊。

　　其實他曾猜想她許下心願的原因，因為答案顯而易見。這是她唯一的私心，而他明白她不是真的只為自己。說不定，絕大部份是怕他受傷。

　　再也沒有人，讓他如此的感謝了。

　　范清瑟望向他，打個手勢。

　　再等我一會兒，故事要聽完了。

　　他點頭，明白她的意思。

　　今天回去比較晚，你肚子不餓吧？

　　他搖頭，要她不必擔心自己。

　　她咧開嘴，一個大大的燦爛笑容綻開，讓他也感染到她的喜悅，嘴角勾起不甚明顯的弧度。很顯然，這是他盡的最大能力。

　　她繼續聽著故事，他也始終不動聲色地留在原地，靜靜地守護著她。

　　待故事完畢，她揮舞著手朝他奔來，綻放在她臉上的微笑如春日天光，暖洋洋地曬著他對她的愛，這讓石破雲突然想起一句話，一句不知道是誰說過的話。

　　愛是深深地喜歡，喜歡則是淺淺的愛。

　　如今，他終於明白了。

　　范清瑟見他展開雙手，用擁抱迎接她時，她的心隱隱漏跳了一拍，微微地震盪著。

　　她清楚自己選擇說出心願的原因，捨棄了愛天下之心。如果她選擇後者，恐怕也毀了他這輩子。因此，她不想用自己逃避一走了之的方式，決定留下和他共同面對，一起彌補當年的過錯。儘管她不再能開口，但是想維護他的心意，從來沒有改變。

　　讓你久等了。

　　她打著手勢，他知道她的意思。「故事好聽嗎？」

　　很有趣，是個小和尚與老和尚的故事。

　　「回去要說給我聽嗎？」

　　你想聽？

　　他頷首，又道：「我想妳告訴我。」

　　我可能沒辦法表達得很完整。

　　「但是我悟性很高，一定會懂的。」他朝她比了一個手勢，讓范清瑟看了心頭很暖，有股想哭的衝動。

　　因為我們心有靈犀。

　　他是這麼樣的告訴她，但他沒有開口，她知道他一向不擅長說這種話，寧可選擇這樣表達。

　　這個男人，從來都不懂得甜言蜜語。他一定不曉得女人真的很愛聽這類的好話。如果不是她懂他，了解他的優點與個性，這傢伙一定會沒有人要的！

　　除了她之外，一定……沒有人要。

　　范清瑟埋在他的心口裡，覺得眼眶熱熱的，不敢抬起頭來。

　　「怎麼了？不開心？」他應該沒有比錯啊？他學了好一陣子的手語，甚至勤佳練習，沒道理表達錯誤。

　　她搖搖頭，緊緊地擁抱著他。透過溫暖的依靠，傳遞她想要永遠倚靠他的心意。

　　「范范？」

　　她抬起頭，眼神游移了一會兒，然後鼓起勇氣朝他打了一個手勢。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有你在身邊很慶幸。只要這麼想，有時候就會讓我高興到想要哭泣。

　　石破雲微笑，沒有打斷她意思。

　　或許，人的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但求在我最美的年華裏，遇到你......那就好了。

　　他的笑容難得出現，眼神比以往還要更溫柔。修長的指頭也同樣朝她比劃著。

　　但是我愛妳，謝謝妳，讓我能夠愛妳。

　　石破雲想，往後再也沒有人像她一樣了。

　　這一回，她哭了。

　　淚水撲簌地滾落下來，讓他有些驚慌，連忙將她擁進懷裡安慰。

　　他想，她懂他的意思，這回絕對沒有錯了！

　　卷一/全文完

　　青冥門--卷二【藏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