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機
還是一個雨天,“這污俗的天下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啊?”一個避雨的人對著屋里頭的老人說著,“是啊,這雨下的稀稀拉拉的,可不叫人討厭。”說著老婦人端了一碗泡著的炒過的米泡,搖搖晃晃地連湯帶水地將碗底戳在墻根處的那副雙粗糙的手里。屋里的煙再潮濕的煙囪口兜轉,松木的濃煙穿過堂屋。
“哎,雨停了,老嫂子,謝謝你啦!我得走了。”“做莫子,再坐一會兒呀”。男人擺擺手,微微駝背兩手插后頭就踩著水洼走了。
屯第一次看見冰冷的雨打在自己的身上時,還不會說話,一洼水成了他的整個世界,小手捏著滑滑的冷冷的泥,當他的母親,金銀花看見了兩眼圓睜,似乎看見了什么天塌下來的大事,“玩你爹的球,這坨狗屎有什么好玩的,”隨著,捏住柳條子脩脩地落在他耷拉著的屁股上,當屯的奶奶扯著他的褲子領進來時,他只記得后面女人們嘰嘰喳喳說的最多的字“雨”,那冷濕的褲子,摸起來重重的,屁股在一道道紅印子上鼓出道子,慢慢地覺得冒著熱氣的屁股好似能把周遭的水氣弄干,但那雙沾滿泥巴的布鞋里好像指縫間的泥水越擠越多,知道腳指甲蓋都在扣動中掰折,才覺得,這雨不大好,總是給人一種亂糟糟的感覺,卻又說不出哪不好。
隔著一堵土墻,是一條瓦溝,屯出生的那年雨下的格外的大,壩里的田埂都被沖跨了,山下的人夜里看著床板上的水泡到了枕頭邊,才失魂落魄地扒著馬步梁頂開瓦片鉆出來,第二天,在村里的泥路上,一個婦女背著一個掛著鼻涕的娃仰著頭朝著頭上飄著些許雨點的天說著些要和…發生關系的話。
第一次看見房后的麻嬸是在雨后,火塘邊趴著的貓攤散了骨架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屯勾著腰,看著土墻邊灶臺的夾縫里黑乎乎的殼子蟲,一根根觸須探出來翕動著,那只小手正貼著墻縫往底夾著什么。“大嫂——大嫂”,這一吼好似晴天霹靂,屯剛夠著翅膀的蟲又滑落了。進來的人戴著藍色格子頭帕,與所有長期在田地里過活的女人一樣,額頭上的皺紋一圈圈地從眼角送到額頭上,干癟的臉紅紅黑黑的,兩顆門牙之間的縫隙好似屯剛才努著臉往里夠卻夠不著般地讓人不舒服。一個凳子被拖了過去,女人腳邊的貓只是抬眼瞅了一下,女人的撥腳將貓趕了出去。屯的奶奶支棱著手指攪動著紅漆色裂了一處的大盆里的馬鈴薯,灶上的火燒的噼噼啪啪的,火苗躥騰的聲音和鍋里的水汽騰起的熱浪撞擊著頂部的尼龍花布。
哎呀,屯他嬸,你咋來了?吞他奶好像才意識到家里來人了,把沾了渾水的手里外往腰上的圍裙上揩了揩。
“嬸子啊,說句不該說的話,我家里那個一天就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
“他嬸,別那么說,人家鎖子地里的包谷哪年不是長得清清秀秀的,幫工時犁的墑子哪里不是整整齊齊的”
“哎,那貨干自家的活計就潦草”“日上三竿了,也不知道去忙活,整天腆著肚子,到地里就嚷著回家吃飯
“哎,恁大個人嘞,你也不看看那干的是啥活”
“哎呀,老嫂子,不說了”
“恁著有紅糖嗎?俺這月莫有去二五八集”
“咋了?”
只見麻嬸說著拉起了腕上的袖子,一片片青黑色的淤血一片片地像地里的除蟲菊似地往胳膊根處延伸。
“咦,恁咋了?”屯他奶奶忽然嚴肅了起來,仔細地注目著麻嬸
“莫事,只是最近動不動就流鼻血”
屯他奶此刻仿佛就是那個審判者一樣,剎那間一言不發地轉身往樓上走去。
麻嬸,端著凳子上的的玻璃瓶子咽了一口茶,說是茶,碎末子似的,滿是綠中帶紅的,像是枯樹碎葉。
“喏,他嬸,”屯他奶努著嘴,從懷里掏出一袋紅糖。
“走了”,麻嬸說道,起身摸了摸屯的頭,那只貓隨即又奪回了屬于它的地方。
“再坐一會吧!”屯他奶朝著門外說道。
“不了”
農村人口拙,一旦達到自己的目的便不再多話,在地里打交道的人們深諳此道。
鎖叔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屯去過幾次他家,他的兒子二豬總是抱著一個缺了一口的大黑瓷碗往嘴里扒拉著苞米,洋芋。
有一回,屯往土墻那邊走去,屯的奶奶總是擔心有什么事發生。總跟屯說,“寶啊,可不能去河邊啊,那水會把人卷走的,一下子就到白浪水庫了,寶啊,你不能到香嬸家的桃子樹上,那樹上的蟲晚上回爬到你的被子里,屯啊,你可不能扯孵蛋的蘆花雞尾巴,那會在你的肚子上長疙瘩的,屯啊,不能到豬圈里騎豬,那豬會拱你”看著屯鉆過一簇艾蒿草后,屯他奶奶洗著盆里的洋芋,剛拔起的嗓子,又像熄了火的發動機,突然不響了,于是屯便拍拍屁股跑了。
“安鎖子,你憑什么打我”屯趴在墻頭瞅著,聽著麻嬸尖著嗓子叫著。
屯的印象中,栓鎖叔是村里唯一一個可以在白天的路上見到的,尋常日子,除卻六月份的雨季里的幾日,莫不是節假或是喜慶日子,村里除了耄耋老人和黃毛孺子,大概不會有什么人在里頭閑逛,所以只要是外地人來了,留下的村民都知道這人是外地的。因為大抵人在年輕時多愛闖蕩,不過能從別處來到著山高路遠的旮沓大抵也不會說體力和精神堪輿的。大抵不會有外地人能夠想到平白無故地大清早的就那么突兀地在土路上一個婦女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混著牛糞馬尿的稀泥在路上扯著嗓子咒罵,咒罵的內容無非就是誰把我的雞偷了,誰家的糧食被牲口糟蹋了,誰家的瓦被揭了三片了,誰家的麥子被誰家的雞給刨得不成樣子了,諸如此類,上去喊話的,大都是女人,喊的時候,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往往聲音很大,從村的一頭喊到另一頭算完,男人嘛,磨不開那張臉,話多也總不像男人們該有的品質,男人們大都是直接上手,手里沒東西就拿拳頭砸,要是想往死里打就拿一把鋤頭。而總有人說“我要是拿一把菜刀,那就算要殺人了,一把鋤頭隔著老遠,也不能說我要殺死他,這玩意兒頂多是我要去地里順手的東西,只不過是自衛了,***都說過我們要敢于斗爭,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更何況我要是在自衛嘞!…”一種斃敵于千里之外的機智感便油然而生了。當然,農村人總事后諸葛亮,一個個在閑話家常的時候,總是一個比一個能說,看著別人可以為一寸地而爭得頭破血流,而自命清高,“**吶,別為了一泡屎的地方折騰了,要是我,權當賞花子了”城里人乍一聽,這其中不乏一些邏輯,但當某家挪了某家的田埂時,某家占了某家的水源時,總能鬧出幾出人命,從封建社會開始,到土地改革的兩千多年里,農民被牢牢地控制在土地上,這種幾千年的控制似乎已經使得農民對土地的束縛變成了依賴,因為原本也就沒有幾天吃飽的日子。在很長時間內,土地無論在土地私有制,還是租佃制下,都是當時大部分人幾乎唯一可以選擇的東西,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就是如此,明了到關乎生死,那么爭斗也就是順里成章的了,畢竟所謂的道理都是人講出來的,使人面臨死亡的局面,那么此前的種種輕描淡寫,言之鑿鑿似乎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秋季的風總是來的突然,在夏天還沒有完全撤退的日頭的日子里,早晚地里還刮著冷風,夕陽像血一樣,總是映照在整片整片傾斜的田地里,刺痛著那個挽犁而歸的男人的后脖頸。而這個季節總也是貧窮的,城里人總愛在學生的課本里說,秋天是豐收的季節,農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但當掰了一天玉米的裂口在夜晚昏黃的燈下逐漸滲出血絲,生銹的鐵絲周遭散發著植物腐臭的時候,亦或是,整個雨季末,冰冷的雨一刻不停的打在皮膚上,整個身體連同下輩子的靈魂也被凄苦的雨打濕,那時就會覺得一切來的本不是那么突如其來,只不過,那些被打濕的靈魂,從它一開始進入這片土地就已經自個將自個的退路封了。
生活已經如此艱難,不妨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
農村人,最珍重生產工具和產成品。可以看見在突如其來毫無征兆的暴雨天,男人赤著腳裸背趟過水塘,一雙解放鞋掛在手上,后面牽著的是披著棕衣的牛,牛是不能隨便在全身發熱的天氣里著水的。再就是糧食了,可以在桌上胡吃海塞,一頓吃的漲肚子,也不能將糧食潑灑在地,常常可以看見一些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也許對那些塑料碗里孩子折騰到鼻涕,口水手上那層永遠黑乎乎的溶解物質大聲呵斥,看著自家孫輩,指著鼻子罵著,然后又不忍糟蹋,又旋即伸著舌頭將最后一滴渾濁冰冷的湯汁放到嘴里。
“屯他嬸,咋有時間來逛門子了?”屯他奶看著進來的女人。整個十二月,農村人除了翻地也不愿再有其他扯淡的事情了,如果有,就是吃席了,整個冬日,除了噼里啪啦斷斷歇歇響在村頭村尾的炮仗聲,一碧萬頃的天空,就沒有什么了,這也是人們可以歇息的僅存的日子了,那牛圈橫木儲料槽里,橫著的挽手和犁頭上了一層灰。
“哎,他嬸,這么早的,冷死個人”說罷,屯他奶奶往爐膛里架上最后一塊嗆人的碳。麻嬸這次不像以前那樣大大咧咧地扯著嗓子喊大嫂了,屯他奶,一臉關切地把著麻嬸的手看著那張張了麻子的臉。爐膛里的火漸漸地從膛灶里拔出火舌,濃煙一下子從潮濕的煙囪里鉆了出去。
走馬燈似的,夜間的蚊子總在蚊帳外的燈芯和樓下睡前的爐膛里燒的最后一窖碳的余燼周圍的火光前徘徊。麻嬸的屋子里突然蹦出了一句“安鎖子我日你先人”,那聲音只在冷冰冰的屋子里徘徊了一下使得樓下的豬突然感覺到尿脬里一夜鼓脹的尿,突然又開始放水了……”整個世界似乎沒有受到任何打擾,在遠處的原野上,透過濕漉漉的野草上頭的敗絮和火紅的云那束光還是照進來了。年前年后兩撥人,盤算著怎么將打谷場上的東西賣了。好巧不巧,也就是此時,罵街的開始了,
“安鎖子,我他媽瞎了眼嫁給你個懶鬼”
“安鎖子,當初你媳婦的尸還捂熱就求著我跟你來昌家灣”
“是什么叫你鬼迷心竅了不管老娘的死活?”
“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碰上你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貨?”
“老娘要死了,就囫圇個包著那身尸皮死睡”
后來,人越聚越多,安鎖子也過來了,只聽得安鎖子的聲音——
“你他媽的要死了,一天到晚的鬼叫”
“是沒得你埋尸的地方了嗎?”
說著,輪起了拳頭砸在麻嬸的頭上,眉角出了個血口子。施暴者施暴的目的有事會發生轉移,剛開始的時候,也許是為了制止后開被施暴者的某種進一步企圖,但當人群聚集起來,這種剛開始的憤怒在眾人的冷眼旁觀下,又變得乖張了,那些往日夜里讓人發酸的情話在此刻終于變成了一句句戳人心尖的惡毒言語,昔日的情人變成了仇敵,原本的制止行動變成了單方面的施暴。那副虛弱的骨架終于不再支撐起原本可以對著二豬笑,背著二豬去鋤草,架著犁去犁地,在開春,張羅著馬鈴薯挖掘……可以想象的在某個人群散開的時刻,在某個將自己的腦袋別向離開的方向的時候,一些諸如“那個男的真狠。”“麻嬸真可憐啊”“那么小的娃,以后誰帶啊?”“八成是麻嬸得了病了”,那些曾經的承諾,早就在一個個無法安眠的夜晚隨著曉星殘月蒸發到異國他鄉,在另一個地點,另一個時間重新開始變成一個男人對另一個女人說的話。
屯不再能過去那堵墻了,因為麻嬸患病的消息早就傳開了屯的奶奶不讓他過土墻那頭去。,有人說,“那是種傳染病嘞!”
有人說,“八成是挺不過這個冬天了”。那個冬天,路上除了幾個穿著厚厚的非紅即黑的棉衣的老人,拄著拐杖,腰下要么鼓脹著一個發黑的塑料袋,要么掛著一個發黃的尿袋。只顧拖著步子尋找下一面可以扶著的墻。
盡管屯他奶奶總是嚇唬屯說,“別過去,那堵墻后面有駝子,會把你賣掉”
至于什么是駝子,也許就是像屯的三老祖一樣,整天地拖著那袋子麥子,從屋里到屋外不厭其煩地走罷!屯心想,因為駝這個字,屯第一次聽說是在看到前者往出倒騰柜里的谷子的時候。
墻雖然堵起了,可人終究是人,一個小跑加上地下墊著的幾塊磚還是可以過去的。翻過墻去,多年后,墻上的燕子可能會在這堵墻倒塌的時候想起兩個黃發小兒的對話,“你咋出來的?”
“我爹叫我出去的”
“你媽染了傳染病”
二豬扣了扣鼻子里干硬的分泌物說,“我爹說,她快要死了”
“你爹呢?”屯問著
“好像在睡覺”
“這個屋子是干嘛的?”
“我娘睡的”
在某個夜里,女人在豬圈旁躺著,男人在爐子旁坐著,女人奄奄一息嘴里念叨著“二豬二豬”墻角一只瞎了眼的貓正盯著女人腳邊的耗子,男人嗒了嗒嘴,起身抱起女人放進了竹子做的籃子里,正要起身,女人小聲從嗓子里擠出幾句哼哼唧唧的聲音。男人沒注意,籃子倒了,于是男人從籃子里把女人的頭提出來往上扇了幾下,嘴里還念叨著,“死球去”。于是,原來那片滿是糞便的地方上面躺了一個人,昏暗的屋子里沒有任何光線,一只老鼠被帶了進去,夜里啃噬著那張浮腫的臉。
年前,安鎖子蹲在爐膛邊瞅著窗外的玉米棒子,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豬圈,于是第二天一群人來到安鎖子家門前的打谷場,谷子在場子上被揚起,風吹過。一群人還想吃著鍋里紅彤彤的豬肉。為了這頭豬,安鎖子把場子上所有的玉米賣了。
不久,麻嬸的家人來接她了,麻嬸原名叫什么大家誰也不知道,就這么個女人,當年不知為什么就一骨碌地跟著一個男人來到了昌家灣,有人說,“打開門的那天,麻嬸的臉被什么東西啃了一半”二豬家隔壁的余嫂和屯他奶說“那張臉就那么撲在地上,旁邊放著一盆發霉的飯和一個缺了一角的搪瓷碗,里面盛著一碗水,當鎖子想把麻嬸翻過身的時候突然有個像貓一樣大的東西從他手邊竄出去了,我家的那個看見麻嬸的臉在動,血淋淋的,就那么半張臉的皮塌著,眼睛就那么睜著,周遭的皮全被什么東西啃掉了”。屯他奶跟著做驚恐狀。逝者的事跡此后便偶爾在墻角某處的老婦人聚集之地被一次次渲染,似乎這些東西生來就是為了一眾聽眾側耳傾聽的。
后來安鎖子病了,臉上開始長起了黑斑,開始只有一個指甲蓋那樣大小,后來變成全身,如果有解剖學家,能看到這樣一副血管清晰,骨頭上緊貼著干癟的皮,的軀體一定會贊嘆不已,“要是這樣一副骨架得到適當的干燥加上取出內臟,一定會成為一副完美的人體標本”后來村里來了個和尚,路過安鎖子家的時候,向安鎖子討了一碗水,安鎖子拿了桌子上缺了一角的搪瓷碗從桶里舀了一碗,和尚接過水一飲而盡,接著合了合手,說“我看你面無血色,哎因緣啊!因緣”。
和尚走后安鎖子走了,有人說,安鎖子失了魂,有人說他惹上了冤魂,要償債的。孤零零的房子除了安鎖子的老娘和二豬就沒有別人了。兒子走后,老婦人整天地坐在門口,看著路過的人,開始的時候,總問別人,有沒有看到他兒子,可惜總是一無所獲,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問了,只不過每每看到路過的人她都給一碗水,上面加上些炒過的米。
鞭炮聲響過,對于挨過一個冬天的病人,他們又看到了期盼已久的陽光,人們開始了場子上的勞作,打谷機開始響起,揚起的灰塵向遠處飄散,震聾發聵的聲響好像在訴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