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

　　楊過蓄好的蛤蟆功掌力在這一刻卸去了，本準備好死戰的情緒，也泄了大半。

　　曲非煙亦露出了無比驚訝的表情。

　　剛才護衛首領華風面對著渡亨禪師，口口聲聲只聽空祥一人的號令。

　　乃至渡亨禪師這慈悲為懷的出家人，要破戒口出誑語，說手持空祥兵符，誘擒了華風。

　　試問這種情況下，楊過和曲非煙二人怎么能想得到，渡亨原來是空祥的師父？

　　何況，渡亨禪師滿臉慈悲，簡直像活佛本佛；空祥滿臉兇相，便說是地下逃出來的惡鬼，也絕不夸張。

　　這兩人怎么可能是師徒？

　　退一萬步來說，空祥既然弒殺師叔，那說不定也是欺師滅祖的不孝徒，又暗自培養親信，所以渡亨禪師拿他沒辦法，這或許也有可能。

　　可空祥叫出這聲師父的神情，比最孝順的子女叫父母時還要真切，哪里有忤逆的樣子？

　　楊過和曲非煙實在疑惑，只能都看著渡亨禪師，看他如何反應。

　　渡亨禪師臉上表情祥和，仍是和剛才一般說道：“放他們二人走罷。”

　　空祥則道：“他們二人，于我的大計有兩處阻撓。

　　一是他們目睹了我殺害渡貞師叔，若是出去以后宣揚出去，我固然難逃一死償命，我們南少林寺卻也勢必受極大影響。

　　二是他們與福州福威鏢局關系密切。

　　福州林家那位林遠圖，師父您也知道還俗前便是您的大師兄，我的師伯渡元。

　　若是因放過他們而牽涉上林遠圖這個麻煩，這風險該有多大？”

　　楊過和曲非煙聽到這里，不禁更加憂心：為什么這惡僧空祥竟好像什么都知道？

　　渡亨禪師聽了空祥這話，臉上露出解脫了的神情，沉聲道：

　　“我以性命作保，若是因送這二人出去而誤了你大事，你將我殺了泄憤就是了。”

　　空祥看著自己師父，苦笑不得：“我的好師尊，我又怎么會殺你、敢殺你——我殺了你又有什么用！”

　　他語速轉快，也越說越激動，說道：“這是我一個人事嗎！

　　我做的這一切，每一件不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的？

　　如今眼見有些眉目了，看到些希望，您突然發了善心，要救這兩位不相干的外人!

　　我看，該是你把我打死好了，我現在就站在這里，給你一掌打死了，一了百了。

　　你是慈悲為懷的大師，你要救一兩人也好，要救全天下的百姓也好，都由得你罷！”

　　空祥說到后面，已是全然不顧忌身份，歇斯底里，像個長期壓抑下崩潰了的小人物，只能無能狂怒，靠自暴自棄的言語發泄。

　　但其實，他手握重兵，只需要一聲令下，便可以輕松控制住局面。

　　楊過和曲非煙萬料不到這惡僧還有這一面，巨大反差感讓他們呆立當場。

　　而空祥所說的內容，更是離奇。

　　原來這惡僧所作所為，都是聽從渡亨禪師安排？

　　連打死師叔也是嗎？

　　渡亨禪師靜靜聽著空祥的這一番話，臉上表情由慈悲、解脫，化作了無盡的矛盾痛苦。

　　他的五官擰做一團，慈悲不再。

　　曲非煙看了他這樣子，恐懼到了幾點，認定了這位看似慈悲的高僧，其實都是裝出來。

　　這是比空祥還要壞十倍的大惡人！

　　他們的陰謀若是得逞，南少林寺這一方凈土，將難有寧日。

　　楊過想得更深，只是看著痛苦的渡亨禪師，不能說同情，但有些理解。

　　渡亨禪師看到楊過眼中的神情，痛苦稍減，道：“楊施主，和你聊南少林寺的事情，你是少有能懂其中處境的人。”

　　楊過道：“禪師，我不懂佛法，但我說一句不敬的話...

　　人活著要是有那么容易，也就不需要佛了。

　　你們少林寺越壯大，渡了越多的人，就越說明，這世上的人過得苦。

　　人不用渡，人人都是佛。拜佛只是因為，他們想于苦痛之中，尋找一個依托。”

　　渡亨點頭，道：“人活著不容易。

　　寺里保守一派的高僧也都覺得，我們只能渡得了人心，卻滿足不了世俗所有人的欲望，所以不同意繼續擴張出去。”

　　楊過之前便知道兩派紛爭由來，這時候道：

　　“以我看來，你們南少林寺分成的兩派，只不過是對于無法解決的問題，提出兩個不同的解法。

　　——坐以待斃、或是抱薪救火。

　　是無奈之下無所謂誰對誰錯的分歧。

　　但我本以為...禪師您這般性子的人，定是偏向于保守一派，青燈事佛，求內心安寧。

　　沒想到，您是和空祥大師一路，甚至可能，空祥大師是被您領著上路的。”

　　空祥聽著二人對話，此時對楊過道：“楊施主，你覺得我們這條路行不通？”

　　楊過道：“我只是瞎讀過些雜書，也不懂這其中玄妙，行不行得通，你們這些掌權的大人物應該更清楚。

　　但我知道，你們想要幫助到一部分人，就會傷害到另外一部分無辜的人。

　　我從福州過來，沿途太平，雖然也有吃不上飯的饑民，總體來說，日子還能過下去。

　　你們想向外擴張，需要征兵、屯糧、購置軍備，眼下這座和氣平靜的世外城池必要給折騰得民不聊生。

　　之后若是真的和某方勢力掀起了戰火，更是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流離失所，找尋下一個能收留他們的‘少林寺’。”

　　空祥是聰明人，楊過說得這些他怎么可能沒有想到過？

　　可是如楊過所說，這是一個不可能有解決方法的難題，只能硬著頭皮去解。

　　渡亨禪師則反而堅定說道：“楊施主，我非是不體恤此刻城中耕作的農夫、戰火中將受創的百姓...

　　只是，南少林寺旁建起來的這座城，讓我看到了讓眾生安寧的希望。

　　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勤懇勞作，同享所得，必能安康度日。

　　如我師弟渡貞那般只想著維持現狀，讓百姓們眼下不受苦，不受戰亂之苦，只是小慈悲。

　　真正的大慈悲，應當是南少林寺抓住機緣，收攏更多的人，普渡眾生。”

　　這...實在是有些魔怔了。

　　你們的老前輩喬達摩悉達多尚且只讓眾人忍受苦難刻苦修行，期待下輩子，好寄托身心，活得沒那么痛苦。

　　這位老禪師卻想從物理上普渡眾生，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便連空祥瘦削的兩腮都微微抖動，幾度欲言又止，看來對師父的話不是很有信心——師父要救下眼前兩人，何嘗不是小慈悲？

　　這本身就是極矛盾的事情。

　　楊過嘆一口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執念，多高的高僧也不能超脫。

　　風馬牛不相及的，楊過突然想...

　　不知道這會古墓里的小龍女，是不是有屬于她的那份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