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早晨,天氣依舊悶熱,卻伴著小雨淅淅瀝瀝,陳無用站在院外,卻無心看風景。
鄧小米陪在他身邊,心疼的看著他發(fā)愁,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靠著他看著這季夏的細雨,希望自己柔弱的身軀,能給他一些依靠吧。
上次守城戰(zhàn)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陳無用又去求見過幾次皇帝,可皇帝并不見他,最后還惹怒了皇帝,罷免了他大將軍的職位。
陳無用其實也很奇怪,自己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關心家國大事的人呢?做一個普通人,每天陪著老婆孩子,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不好嗎?
他也不知道答案,可能人總是會變的吧,這兩個月以來,他腦海中一直像放幻燈片似的,浮現(xiàn)出很多以前的畫面和人,他想起了那日跟鄧小米去山上看合歡樹的場景,想起了刺殺壽帝時的驚心動魄,想起了鄧主壬初見他時的誠懇。
思緒瞬間飄得更遠,想起了延州的生活,想起了黑虎營的兄弟,想起了張生,眼淚不知為何,順著臉頰靜默地流淌了下來,一切都過去了,回不去了。
鄧小米掏出手帕幫陳無用輕輕地擦拭著眼淚,陳無用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了,霎時將鄧小米摟的更緊了。
雖然過去的這兩個月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切好像是歲月靜好的模樣,但陳無用知道,上次放虎歸山后,用不了多久,敵人就還再打過來的,到時候就沒有上次那么容易守了。
皇帝和丞相都天真的以為不會再打仗,為了削減經費,將鐘子期帶來的勤王軍隊就地遣散,各地軍費也大大削減,京都城所剩箭矢,不過幾千只。
敵人一旦打來,鄧朝將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突然,聽到有人騎著馬踏著雨從遠方趕來,陳無用自言自語道,這么快就來了。
來人下馬后,也不管被淋濕的身體,急聲宣道:“傳陛下口諭,召陳無用進殿!”
陳無用跪拜后,起身幫鄧小米把一絲亂出的頭發(fā)捋到耳后,轉身上馬,跟著來人一起進了皇宮。
鄧小米望著陳無用雨中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一陣刺痛,此次離去,仿佛是要永別一般。
陳無用進宮后,見大殿之上除了皇帝坐在龍椅上,大殿兩側丞相蔡昆,靖邊侯鄧侖,就連摩勒也在,事情跟他預料的應該一樣。
陳無用還沒行禮,皇帝直接著急地制止:”不用拜了,愛卿,事發(fā)緊急,你現(xiàn)在又是武威大將軍了,除了龍武軍和神武軍,京都內其他軍隊都歸你調遣,包括大小官員府上的護衛(wèi)兵丁,都歸入你的麾下,具體情況,靖邊侯,你跟他講吧!”
靖邊侯點頭,走到陳無用身邊開始解釋:“果然不出你所料,嫃國背信棄義,又打過來了,據(jù)我方斥候回報,兩日內便會打到京都,這次納蘭真秀帶了至少四十萬人!”
陳無用冷笑道:“陛下實在是錯愛小人了,小人現(xiàn)在只是個普通老百姓,敵人這么大陣仗,哪怕再來十個陳無用都毫無辦法,何況小人名字中就透露著小人是一個無用之人,這種時候,還得靠我們的丞相大人啊,陛下。”
一旁的蔡昆臉上是一陣抽搐,他是大罪之人,面對陳無用的刁難諷刺,他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皇帝也自知理虧,見陳無用也帶著諷刺了他,并不生氣,苦苦勸慰道:“陳將軍,朕也后悔當初沒有聽陳將軍所言,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啊,眼下敵情迫在眉睫,朕和京都百姓,就都仰仗陳將軍力挽狂瀾了!”
力挽狂瀾,哼,說的好聽,真的那么好挽嗎?
都這種時候了,皇帝還把京都最精銳的兩支軍隊圍在自己身邊,保護自己的性命,真是諷刺啊!
但陳無用還是躬身抱拳:“臣定當全力以赴!”
他之所以沒有再多說什么,是因為他不領命,靖邊侯也會領命,當年的西北戰(zhàn)神如今也年近花甲了,頭上已經生出了不少銀絲,所以他陳無用必須接受皇帝的命令。
出宮后,靖邊侯跟著他一起走了出來,開口說道:“你有必勝的把握嗎?”
陳無用搖頭:“沒有。”
“那你為何還要答應?”
“好鐵要用在刀刃上,可能像我這種人,天生就注定該死在戰(zhàn)場上吧。”
靖邊侯并沒有因陳無用的悲觀而氣憤,因為他知道,面對如此強敵,陳無用說的是實話,接著又對陳無用說道:“其實陛下也沒指望你能打勝仗,他只是讓你去替他爭取逃跑的時間,今晚,他就會在龍武軍和神武軍的護衛(wèi)下,逃離京都,去往延州避難,這樣的皇帝,你還愿意為他賣命嗎?”
陳無用沒想到身為鄧家王侯的鄧侖,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但隨后淡淡笑道:“我不是為了他,我為的是京都百姓還有我的妻子,侯爺,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么事?”
“如果我戰(zhàn)敗,請帶著小米一起去延州吧!”
靖邊侯微微嘆息:“我怕她不肯跟我一起去啊!”
“那就把她綁起來,或者打暈了,運到延州去,我希望她活著。”
“那你為何不跟她一起去延州呢,你們夫妻二人可以逃離世俗,找個地方一起過與世無爭的日子啊。”
陳無用搖頭:“如果是以前,我肯定會這么做的,但是這兩個月來,我想起了一些人,我放不下黑虎營的兄弟,從軍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逐漸被身邊的兄弟影響著,這可能就是軍人的天命吧!”
靖邊侯完全能理解陳無用的感受,他答應了陳無用。
······
兩日后,陳無用登上了京都城玄武門的城樓,駐足愿望,嗚嗚泱泱的蠻族大軍已經將京都城圍的水泄不通,皇帝在兩日前已經逃出城外,趕往延州,滿城百姓都還不知道,自己的君王已經放棄了他們,全都蒙在鼓中。
這次防守,陳無用直接放棄了浵關,地方太小,敵方人馬眾多,關口并不好防守。
兩日內,除了現(xiàn)有的一萬多士兵,陳無用又從民間征集了七八萬男子入伍,加起來也組成了一支十萬人的軍隊。
每個城門處各放置兩萬五千人守衛(wèi),弓箭沒多少,石頭倒是有不少,京都城有護城河,城邊的渠道內河水已被灌滿,有著城墻天然的優(yōu)勢,敵人要攻進來,并不容易。
可是敵人有四十萬吶,雖說淝水之戰(zhàn)謝氏叔侄以八萬人打敗了八十萬敵軍,但人家仗著長江天塹,再加上苻堅的大意輕敵,再加上驍勇善戰(zhàn)的江東子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
陳無用能跟人家比嗎?人家有長江,他只有護城河,人家是十萬精兵強將,陳無用的隊伍有七八成都是百姓中臨時應征入伍的,情況不同,不可同日而語。
陳無用心里也很清楚眼下的狀況,但他沒有退路,殊死一搏,沒有別的選擇。
須臾,只見東方洪身著鐵甲銅盔,再次佇立在了玄武門兩百米外。
陳無用沖著東方洪厲聲道:“東方兄請回吧,不用再當說客!”
東方洪一臉惋惜沖陳無用喊道:“陳兄你這是何苦呢?我們大將軍看你是個難得的將才,才讓我來勸降,這次不同上次了,你們沒有勝算的!”
陳無用笑著問道:“那我投降了有什么好處?可以放過我鄧朝百姓免遭生靈涂炭嗎?”
東方洪矢口搖頭:“我嫃國人不說假話,陳兄要是投降,只能保你一人,我嫃國歷來的傳統(tǒng),打勝仗必屠城,一是斬草除根,二是我軍將士戰(zhàn)場上拼命殺敵,搶點錢財和女人也算犒勞兄弟,所以這個條件我不能答應你,大將軍也不會答應你的!”
陳無用回道:“那東方兄就請回吧!”
東方洪見陳無用如此決絕,長嘆一聲便策馬回到陣營當中。
霎時,只見納蘭真秀一聲令下,嫃國士兵便如黃河泛濫一般從四面涌來。
箭很快射完,嫃國只死了幾千人,尸體直接被嫃國士兵丟入護城河中,用來填河,長梯橫放在護城河上,源源不斷的蠻族士兵渡過河來。
城墻上的鄧朝軍民又不停往下扔石頭,很快石頭也扔完了,無數(shù)云梯搭在了墻上,已經有蠻族士兵攀爬上了城墻,陳無用一聲令下,黑虎營將士出動,將登上玄武門城樓的蠻族士兵一一斬殺。
隨后,將城樓上準備好的油桶點燃,順著云梯扔了下去,云梯也被點燃燒斷,城下哭喊聲震天,蠻族士兵被卷入一片火海之中,有人被燒的無法動彈,活活被燒死,有人帶著身上的大火跳入護城河中脫離了生命危險,一時死傷無數(shù)。
“報告將軍!青龍門被攻破!”
“報告將軍!白虎門被攻破!”
“報告將軍!朱雀門被攻破!”
三名斥候先后來報,陳無用苦笑一聲:“果然還是守不住啊。”
“黑虎營全體將士,跟我來!”陳無用一聲令下,在城內早已整裝待發(fā)的昆侖奴將士有條不紊地緊跟其后。
“侯爺和郡主都準備好了吧?”陳無用問向身邊的摩勒。
摩勒點頭:“我現(xiàn)在就去接侯爺和郡主過來。”
摩勒策馬朝侯府狂奔而去,不多時,只見身后跟著靖邊侯和鄧小米,二人各騎一馬,一身輕裝,并無帶任何財物。
陳無用走過去,鄧小米和靖邊侯,紛紛下馬。
陳無用我這鄧小米的手,一如死灰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陽光般的笑容:“小米,京都城已經守不住了,如今城門四破其三,我和黑大叔給你們殺出一條血路,你跟侯爺先走,我們隨后就到!”
鄧小米早已淚如雨下:“你不會丟下我吧?”
陳無用微笑著安慰道:“你不相信黑大叔,還不相信我嗎?我要不想死,這天下怕是還沒有人能取我性命,帶著你我無法放手一搏,萬一你被抓了,那我就再也無法專心應戰(zhàn)了,相信我,你們先去延州,我很快就會追上你們的。”
鄧小米默默點頭,被陳無用送上了馬。
陳無用看向靖邊侯躬身抱拳:“侯爺,保重!”
“保重!”
陳無用隨即轉身跨上了他的戰(zhàn)馬,突然像變了個人,對著三千黑虎營將士大喝道:“兄弟們!我們本來都是別人眼里命如草芥的家奴,是侯爺給了我們上場殺敵,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今天我們就用命來報答侯爺吧!”
“放橋!開城門!”
護城河上的吊橋被放下,城門被打開。
“今日之敗,是天意如此,不是大家的過錯,今日困于此地,看我們殺個痛快,讓這些嫃國狗賊,嘗嘗我們黑虎營的刀劍!”
說著,三千黑虎營將士分為三隊,每隊一千人。
“沖!”
陳無用身跨一棗紅駿馬,手持銀槍,首當其沖便殺了出去,后面的黑虎營將士緊跟其后,一路揮舞著刀槍,一時間,數(shù)百名蠻族士兵死于黑虎營沖鋒的馬下。
陳無用笑道:“什么虎狼之師,也不過如此,看我再去取一上將人頭!”
說著便策馬朝幾百米外一身披盔甲的敵軍大將奔去,銀槍一閃,刺穿對方喉嚨,拔槍立馬,一氣呵成。
“如何?”陳無用目光如炬,看向身后的眾將士。
“大將軍神威!昆侖不死!”身后的黑虎營將士喊聲震天滅地,令不遠處的蠻族士兵都側目而視,以避其鋒芒。
馬上就要殺出重圍,不知不覺,一路沖來,已斬殺嫃國數(shù)以千計的士兵,一切都很順利,陳無用也殺的很是痛快。
眼前不遠處,突然出現(xiàn)了一排人墻,陳無用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嫃國的弓箭手,心里咯噔一下,頓覺不妙。
“撤!”陳無用回頭大喊。
但已經來不及了,發(fā)現(xiàn)的太晚,已經全部進入敵軍弓箭手的射程了。
“放箭!”
一時間,萬箭齊發(fā),片刻之后,箭雨落下的戰(zhàn)場上無一人生還,陳無用也被射成了刺猬,戰(zhàn)場上血流成河,分不清誰是誰。
陳無用用最后一絲力氣回頭看向身后,沒有人站起來,他其實想臨死前再看一眼鄧小米,但身后堆積如山的尸體,根本看不到鄧小米,她肯定也死了吧。
“小米,我們兩個總算沒有分開。”
陳無用躺平身體,說出這句話后,眼睛微笑著望著天空,他好像看到了一束紅色的合歡花從身邊緩緩升起,輕盈地飄向遠方,直到再也看不見,他永遠的睡在了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