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之下,李禾觀望自己已經走完的路程,慘不忍睹,活到臨近三十的歲數,手里的存款仍屈指可數。
好不容易等到心愛的人,卻十年隔閡難相守。
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除了那點三室一廳的出租屋,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被稱作為家。
外婆年歲已高,她更不知道如果等到鳳平也走了,自己會落成個什么樣子。
胡姨寫的東西仍擺在桌邊,黑色筆畫將信紙封面的字刻得秀氣好看,她沒看到過胡姨執筆落字。
胡姨的字跡這樣好看是她怎樣都沒想到的。
拆開信紙前,李禾給傅秦淮撥了個電話,傅秦淮沒接。
她猜到他的態度會如此,便等到忙音拖長結束,倒扣手機,捧起信紙——
給苗苗。
老人將“苗苗”兩字與“給”隔開一段距離,仔細看去,胡姨大概連她乳名的偏旁草字頭都細細斟酌過。
李禾撕開外層的紙衣,信里是這樣寫的:
苗苗,在這家醫院連續待了這么多天,我的錢怎樣都不夠,你再怎么都瞞不住我,我那點存款,敗家兒子揮霍得干干凈凈,怕連這病的一粒藥都吃不起。
他們不說,你不說,我一獨身的老太婆,沒家底沒背景,得醫院里的護士醫生照顧周全,是我這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
如果救不活我,麻煩你每年挑個吉利日子給我擺上幾個甜桔兒就好,我前半輩子性格差,不討人喜歡,閻王廟里就不打算走了,領個罪,給還活著的老太婆求個福分,你外婆好,不嫌棄我;不對,也不好,我如果走了,她指定挑我這說挑我那說,你別聽她的。
老伴走得早,不知道還等我沒,麻煩你了,過年還是燒幾張紙錢,天上去了總不能讓他也過不上好日子。
沒啥能給你的,對不起,我兒子那兒······
(字到這里,斷出一個段落。)
我兒子,就這么一個,敗家玩意,禍害社會的東西,沒法子,他爹在的時候也管不了他。怪我們,小時候打他打得太狠了,職校里頭他自卑,受欺負了我們也沒幫過,他爹罵他打他,出問題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管······
怪我們,他來醫院鬧摔壞的東西,我下輩子當牛作馬地賠給你們,你別恨他,也別真的怪他,兒子沒教好,是我們當爹媽的責任。
真對不起,沒什么可以給你的。
照顧好你外婆,健健康康地走最好,你那小伙子不錯,好好處,安安分分地在一起然后結婚,可惜當不了你娘家人。
電話就別給我兒子打了,甜桔剩余的我吃不了的擱床頭呢——
信的內容在此處結尾。
整個過道,女聲哭得撕心裂肺,各間病房里有人探出腦袋往這邊看。
“又誰走了?”
“不知道,沒聽說。”
“遭罪喲,隔壁房2號床的胡太不剛沒嗎?”
······
賀伍一停在她辦公室門外,千萬根銀針往心口扎也不及這樣痛,信紙被揉皺了用力捏成一團捂在她胸口處,李禾蜷在辦公椅上聲聲哭泣皆在向老天討要人。
門開,賀伍一快步進去蹲在她座椅旁。
“為什么?”她問他。
賀伍一紅著眼獨獨搖頭。
“那么好一個人,那么好一個人······”
她一直重復這句話,頭埋進膝蓋里,哭聲不停,賀伍一等她累到倒在座椅里昏沉得掛淚睡著后,才把她抱進胡姨生前住的病房,同樣的那張床上。
醫院新進來兩個連續幾天發高燒不退的中年人,卻沒給他們安排這間最寬敞的病房。
誰都念著那個愛吃甜桔的老太。
······
李禾醒來時正到第二天清晨,雙目紅腫,她簡單揉搓兩下,工作裝被人脫去放在床邊,疊得工整。
她瞟了眼,時候還很早,她跑到辦公室里拿到手機,出了醫院直奔地鐵站。
心中烹煮著一鍋混沌,李禾辦事一向目的性很強,乘地鐵后走到今夏大廈B座樓下,保安剛把整棟建筑的大門門鎖打開不久,見李禾急匆匆進來乘電梯,只感嘆現在年輕人工作干勁真足。
的確,從她胸腔里喘出來的粗氣冷在半空,還趕不上她奔走的速度。
電梯到十三樓停了,向野工作室的大門仍舊敞開著。
李禾腳步放慢,走到門口朝里探身,中央的大木桌上側趴著一人淺淺地入眠。
她這回沒敲門,方才還生風的步子,彼時倒如被灌了鉛,千斤重。
傅秦淮大概以為是某個早到的客戶,聽到緩慢的腳步聲,生疏客氣的開場白張口就來:“您好,隨便坐,我們這兒人一會就來。”
他如同她從睡夢中初醒時的樣子一樣,撐起身子,簡單揉搓眼睛,等看清來的人時,心尖微顫,瞳眸略張,傅秦淮僵在原處半會兒,然后慢慢放下抬起的胳膊,慢慢沉下目光,低下頭。
李禾拉開他對面的椅子落座。
“不歡迎我?”
傅秦淮難張口。
她緊了緊唇,努力地克制哽咽:“我今天,一早醒了就往你這里找,什么都沒顧得上,你看我跑過來,頭發亂成這樣,早飯也沒吃,臉也沒夠得上水,就這么趕我走不太好是不是?”
李禾嘴角揚得苦,看他的眼神掛刺,她蹙著眉,剛剛還被迎風吹得干澀的眼睛頃刻噙了淚。
“姐······”他喚她的聲音極低。
“你別叫我姐!”所有的痛苦一通沖他噴涌而出,李禾拍桌的手紅去半截,應聲起身“我就一破看病的,您學計算機的了不起,編程搞軟件幾樣幾樣地收錢,我安安分分工作幾年也趕不上您一單賺的,歡慶會?瞞著我給我驚喜?傅秦淮,你不用擔心我借了你的錢還不上還找這么些爛借口搪塞我,躲著我,再怎么說我五臟六腑都好好的,哪個不值錢?”
“姐!我沒這么想!”只言片語里,他怎樣都沒料到她說出來的話能這么傷他。
茗訊從工作室二樓的房間里出來走到樓梯口,縱橫亂遭的頭發,一身毛絨睡衣,看上去仍比李禾具有朝氣。
茗訊滋養在都市的奢靡里,剛睡醒的面龐紅潤,而自己面目慘敗,唇中的死皮開裂,此時跟那些罵街的任何人毫無兩樣,所以當她聽到聲響,抬頭對上茗訊疑惑的視線時,李禾又毫無征兆地想起那天傅秦淮同茗訊坐在一起對著文件共同商討的樣子。
她和那時一個樣,是局面里唯一杵著的可憐人,局外人。
過笙也醒了,幾天里工作量多,合伙人干脆都睡在此處,他聽著聲音,走近查看狀況時順便給黃秋良發了微信。
李禾承著從心臟往全身蔓延的隱疼:“我行醫,看不懂你的專業,更參與不了你們合伙研究的事業,你怎么賺的錢,你怎么過的生活,你的家人,你還有哪些朋友,大學后來怎么念的,我什么都不清楚·······”
“可是秦淮······”
幾滴淚簌簌落下“我守了十年······全都因為你一聲‘姐’一聲‘姐’地叫我,都對你交代了個干凈。”
她帶他見自己不多的朋友,僅有的親人,身邊的同事,以及這十年來的生活,而對于他自己周圍詳細的一切,他卻鮮少主動提起過。
傅秦淮認為她瞞著自己的屬于她的生活,事實上,早已在無形之中全告訴給了他。
“我什么都沒圖,我就只想要以前那個愛打架的小孩毫無保留地來我身邊。”
李禾似乎看不見周圍的其他人,她僅僅望著面前這個滿目愧疚的人,一直到傅秦淮身上再也剩不下她熟悉的氣息,她才認命一般渾身泄了口氣,自嘲地擺頭,終于承認:
人不可能十年都不變。
傅秦淮再也作不出回應,她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后退,往外離開,自顧自地言語:
“我這輩子,就想找個家回······秦淮,我原先以為,我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