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聯廠在鎮南,進了大門,是一條筆直的水泥路,沿路栽滿了高大的楊樹。水泥路中間有一條岔道,往右拐便是一棟兩層小樓,是廠里的行政和管理辦公室,宣傳科在一樓左手邊的盡頭。
自從胡屠戶接了肉聯廠,屠戶就變成了廠長。剛開始一個星期,胡廠長改革大刀闊斧,精簡人員,辭掉一批有鐵飯碗思維的老人,又精簡機構,重新分生產、質檢和市場三個小組。
前前后后,肉聯廠從一個兩百員工的大廠,變為六十人的大作坊,工廠縮水近三分之二。留下空蕩蕩的院落,被工人拿來養雞鴨、種菜。
精簡過的機構,沒有宣傳科,留下來的工人,也沒人干宣傳,胡廠長留給范文舉的宣傳科,成了有名無實的存在。沒有具體工作(廠長許諾業績好了以后辦板報),沒有工作就沒有職員,沒有職員就把辦公室里的兩把椅子撤走一把,胡廠長的宣傳科就是這樣家徒四壁。
胡廠長把工廠當家,一家子也都來工廠工作。老婆在辦公樓打掃衛生,兒子放了學在廠辦公室寫作業,閨女在質檢組工作,女婿倒是個斯文人,安排在辦公樓一樓西側最里間坐班,說是坐班,也只是周末來一次。
時間長了,工人也就熟悉這一家了,平常聊起家長里短,總是把好奇聚集到范文舉的小房間上。
生產組傳言范文舉有兩個家庭,縣里一個,廠里一個,每周來也只是例行公事,維持和小環的婚姻。
這個傳言沒在質檢組傳開,因為小環在質檢組,她眼里揉不得沙子,也聽不得閑話,更何況還關系自己。
不知不覺,市場組也有一種傳言。因為市場的人到處跑銷售,消息靈通,打聽到范文舉和張鄉齋關系鐵,又聽說胡家承接工廠全賴范文舉,就為范文舉鳴不平。后來就有人說老胡打壓范文舉,怕范文舉以后搶小胡的財產。
這話傳到質檢組,有個女工姓劉,平常和小環要好,一次忍不住嘆氣,為小環鳴不平。
小環不解,便問她怎么了。
女工劉添油加醋的敘說一通,只不過她不敢說廠長不是,只說世態炎涼,女婿終究不是兒,連帶著女兒也受苦。
為什么這么說?女工劉認為小環媽媽在辦公樓打掃衛生,小胡也在辦公樓寫作業,老胡在辦公樓辦公,只有小環一個人“發配”到車間。
辦公樓是管理,車間是勞作,地方不同,地位就不同,身份就不同。
女工劉又說:擱以前沒聽說過廠長的女兒在車間上班的。
小環笑笑說:我家老范不是在辦公樓嘛,也代表我在了。
女工劉也跟著笑,緊接著又拍了下小環,笑罵道:老范是在辦公樓,只可惜一間小房,一把椅子,你倆躺下休息都難吧!
小環知道女工劉要往偏處想了,起身往生產線上走去,女工劉在身后喊道:大妹子,你可長點心吧!
事后小環確實長了心思,她搬了張小床到范文舉辦公室,理由是方便照顧兒子,有時她上完班,不想回家便住在辦公室,這樣小環也算在辦公樓扎了根。
為此女工劉夸小環聰明,但繼續傳播市場組的流言,只不過加上了小環的抗爭。
從此以后,宣傳科又成了小環的育嬰室。
范文舉第一次來工廠,是陪著胡屠戶來簽轉讓合同,簽完字胡屠戶就變成了胡廠長。
初當廠長的胡屠戶,和范文舉在廠里閑逛,他們從東看到西,從北看到南,從外看到里。
一路上胡廠長大談發展綱要,從大門的改建,談到銷售改革方案,范文舉一句也沒聽進去,當然胡廠長也不是說給他聽,而是說給自己聽。
最后兩人回到辦公樓,胡廠長終于想起自己的大功臣女婿,他拉著范文舉進樓,徑直往一樓西側走,走到盡頭,一間門上釘著燙金的門牌,寫著“宣傳科”。
打開門,房間二十平,南墻有兩大扇高窗,白色天花板,西墻上兩個紅色大書架,房間均勻放著四副桌椅,綠漆地面,窗明幾凈。
相比于縣高中十余人共用的辦公室,范文舉對宣傳科的第一印象是好的,盡管以前他沒有打算在這工作,但環境至少動搖了他的決心。
新上任的胡廠長把宣傳科交給了自己的女婿,沒人眼紅,說任人唯親,因為一個負債的工廠,根本就沒人關心宣傳,而且第一個被砍掉的部門,就是宣傳科。
沒過一個星期,意氣風發的胡廠長就忘了女婿這茬,他拿著備用鑰匙,把宣傳科變賣一空,等范文舉第二次來的時候,就只剩一間空房。
那天,范文舉扭頭就走了。
事后,小環找到老胡,才為宣傳科搬回一副桌椅。
只有一副桌椅的宣傳科能做什么?范文舉沒想明白,以后他只是每周末來,坐在窗前看看書、寫寫字,那時他萌生了寫小說的想法。
范文舉注意到,每周末總有以前的下崗職工來肉聯廠,或是要補上欠缺工資,或是要下崗補貼、賠償,每人的訴求不同,方式也不一樣,有人拖家帶口,有人單刀赴會,有人鬧一場看不到結果就走,有人賴在辦公樓吃住。
胡廠長為此十分苦惱,他不明白前朝欠下的賬,為什么要他今朝還。一開始,他接待還算和氣,畢竟要有廠長風度,給吃給喝,好聲好氣勸解,可后來實在受不了無窮無盡、撒潑耍賴,便拿出當屠戶的狠勁來,打罵恐嚇,威脅要把帶頭的塞進機器做成香腸。
這副狠勁嚇走了一大批人,可還有一個硬漢支棱著。
硬漢也姓劉,算起來和女工劉有點親戚,過去在工廠硬漢劉落下了殘疾,只有一個手臂,另外一條被攪進機器做成了香腸。
胡屠戶當上廠長后,他是第一批被辭退的,而后續斗爭最激烈的也是他。
范文舉在宣傳科寫了第一部小說,主角就是硬漢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