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舉在大學讀文學系,立志做作家,寫過詩歌、散文和小說。那時的文學潮流,古典、浪漫、批判、意象、魔幻,他都接納,但不站邊,就是看,有時寫起來,詩歌像散文,散文像小說,古典像現代,浪漫像現實,總之四不像,系里老師評價說“這樣的文字,都寫的是什么東西?怪不得不出名。”這話不完全對,文章確實不出名,但人卻有些名氣。
范文舉有名氣,還是因為他文章怪,怪在不知道屬于哪一派,所以哪一派都不知道怎么評價、衡量他。大家畏手畏腳,沒人敢去評價,怕惹了笑話,反倒讓他像個高人。世間的誤會就是這樣理所當然。那時這類人不少,有氣功大師,有特異功能人士,大門一開,各種思想傳入,傳統的、現代的、國內的、國外的,涌現出一大批初生牛犢。人對陌生的事,總先抱有恐懼感,所以很長時間,沒人評價范文舉的作品,有些也是不知所名的吹捧。
范文舉的文氣就是那時養成的,一種模糊不清、捉摸不透、稀里糊涂。等到文學熱潮冷淡,人們轉向市場,追求效益的時候,他那種模糊不清的文章,就被徹底拋棄了。
沒思想、沒文化、沒市場,有人說他的文章像云氣氤氳的高山,沒有奇異的風景,只是讓人透不過氣。等到他畢業,黯然從文學前線退出,已經成了文學界的邊緣。
范文舉的文學路黯然失色,求學之路也戛然而止,但畢竟有大學學歷,文學雖然不值錢,學歷終究值錢。畢業后,回到家鄉高中當老師,是份體面工作。
關于范文舉回家一事,他父親是不接受的。讀書做官,書讀了,官沒做成。有人勸說當老師好,吃公家飯,又是文化人,地位高。他父親不這樣想,老師、老師,不還是個窮秀才。其實,范家這些年把精力都放在小生意上,家里的地已近乎荒了,田不成田,書不成書,最后官也沒做成。老范為此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后人卻死了,生病不完全因為生氣,勞累才是原因,去世不完全因為生病,生氣才是原因。老范因為想不通,想不通而生氣,生氣就是哪怕一個人再健康,也能活活憋死。
范文舉給父親辦葬禮時,想明白一個道理。人這一生,模糊不清、琢磨不透、稀里糊涂,一輩子胡亂的抓,有的抓到稻草當橫木,比如父親抓著“讀書”這顆稻草,以為是“當官”那支橫木。稻草變不成橫木,對于父親來說,他既沒用稻草搭窩,也沒用橫木建房,對于范文舉,無論是稻草還是橫木,都不屬于自己。
父親抓“讀書做官”,自己抓“做人意義”,到頭來父親的田荒了,自己的讀書也荒了。回家教書,范文舉沒放到心上,文學荒廢,他心事重重。
范父出喪那天,村里很多人來送,不是老范名聲好、地位高,而是因為張鄉齋來送。范文舉把張鄉齋當朋友,張鄉齋把范文舉當同學,朋友可以說心里話,同學則可以拉關系。
范文舉在省城讀大學,同學中有的以前就有身份,沒有身份的人畢業也謀得身份,只有他還沒身份,但不妨礙他們是同學。張鄉齋以前志愿用實業振興家族,專業學機械,后來發現只有技術發展不了實業,還要關系。張家有關系,不然他不能破格考高中,但縣城的關系走不出縣城。張鄉齋想走出縣城,就要縣城以外的關系。
出喪那天,張鄉齋特地提前去,幫著范家張羅。范文舉抱著牌位像個供桌,逢人來打躬,只給人家回禮,不言語。倒是張鄉齋前后打點,儀式才順利結束,人們都說范家欠張家情。其實,喪禮時,范文舉正想稻草和橫木的道理。等一天結束,范文舉也就想明白了,范母留張鄉齋吃飯,按禮張鄉齋不能留,但一天沒和范文舉說上話,想著吃飯是個說話的空,便違禮留下了。
張鄉齋開口就勸范文舉別傷心,說范父辛勤一生,終于看到你成才,也算含笑九泉了。張鄉齋知道范父想不通生氣,他這樣說是避重就輕,是緩解父子矛盾,是自作聰明。范文舉不在乎他說什么,開口就說今天想明白一個道理。
說完道理,范文舉問:“你說咱們人為什么要胡亂抓?”
張鄉齋愣了一下,說:“可能遺傳吧,小孩剛出生,不就胡亂的抓。”
范文舉若有所思,“做人的意義,就是抓嗎?”
“對、對,就是抓,不僅要主動抓、努力抓,還要學會抓,抓機遇、抓能力、抓關系。”張鄉齋突然來了興趣,覺得范文舉總算開竅了,接下來的話就好說多了。
張鄉齋接著說,“就說現在吧,就要抓機遇,去年我們工廠引進兩臺德國機器,產能一下翻了五倍,可咱們縣消化不了,就要擴大市場。”
“那你往外賣不就行了。”范文舉接話。
“哎呀,虧你家還做過生意,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往其他地方賣可沒那么容易。”
“現在講市場競爭,產品有優勢、物美價廉,那還不是人人買,還愁賣嗎?”
“不是這個道理。就說以前搞專賣,國家的、地方的,哪里不是盤根錯節、圍追堵截。現在政策是好了,可地方上有慣性,尾大不掉,出去還是容易碰壁。”
“既然這樣,你說的抓機遇是什么?”
“現在廠里有產能,就是缺銷售渠道,你來幫我,咱們去跑關系,直接搶占省里市場,借著政策往下推廣。”
“這個次序不對吧,不是‘農村包圍城市’嗎?”
“時勢不同了,以前是由面到點,現在是由點到面,搶占市場高地最重要。這政策是自上而下,城市里市場大、機會多,再有‘上有好之下必甚之’,農村對城市來的東西沒有抵抗力。”
“我不懂做生意的道理,怕是幫不到你什么忙。”
“現在經商是潮流,你不闖一闖,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這塊料。”張鄉齋不想把話說明,不想讓范文舉覺得自己在利用他,心想只要他上了船,必定會琢磨撒網捕魚的方法,到那時自己再稍微點播,事情便水到渠成。
可范文舉壓根就沒上船的心思,他對張鄉齋的生意也毫無感興趣,能說到現在,是因為他覺得張鄉齋也在抓某樣東西,至于抓的是稻草還是橫木,他下不了定論。
范文舉說:“你和我父親一樣,都抓到了某樣東西,它讓你們找到了做人的意義,可我父親錯把稻草當橫木,是癡心妄想,找到意義卻沒活出意義。而你抓到了橫木,可我不能抱著你的橫木,我要自己找、自己活。”
張鄉齋不明白他說的話,但意思肯定是拒絕,便問道:“那你抓的是什么?比我這現成的橫木還好?”
“文學就是我抓住的稻草,它雖輕,但也能承受我的重量,至于漂到哪里,全賴潮流。”
“你做人的意義就是隨波逐流?”張鄉齋不屑一顧。
“我抱著稻草漂流,感悟、記錄潮流變化,我不擺弄人生,而是感悟它、記錄它,我的意義就在追尋做人的意義。”范文舉覺得道理終于想清了。
范文舉的堅決拒絕,讓張鄉齋很沒面子,晚飯沒吃完便匆匆離去,后來有知道內情的人說:“范文舉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