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冬日北平城內的一家小酒肆中,劣酒和汗臭混合的難聞氣味微微從破舊的門板內飄出,一個穿著布衣的瘦削男子從門縫中鉆了進來,他搓搓手,把因溫差變化過大而出了細汗的手心在屁股上擦了擦,順勢掏出九文錢,在手中掂了掂,用沙啞的嗓音喊了聲:“來壺酒。”掌柜的瞥了他一眼,一邊用木勺盛酒一邊說:“才半天就搞到錢了?這冷天虧你找得到主顧。”旁邊一個小眼睛的男子笑嘻嘻的搭茬:“咱這'腸蟲'門路多著呢,我看就是錦衣衛來抄家也會被他給蒙了。”瘦削男子接過掌柜遞過來的酒,灌了一口,斜眼看向那個小眼睛的男子,說道:“你'豆子'最近不也從官老爺那發了筆財嗎?”小眼睛的男子面頰明顯抽動了一下:“劉爺,您可別戳出去了……”瘦削男子右手拿著酒壺灌酒,左手朝旁邊一攤,那個男子頓時愁眉苦臉,不情愿地掏出一兩碎銀放在了劉爺手上。劉爺又掂了掂,手一翻,那一兩碎銀只剩下了一半,放在柜臺上:“來盤肉。”掌柜端出盤豬肉放在劉爺面前,轉而低頭看向賬本說道:“消息還真靈通,好多小官差還不知道呢。”“畢竟挨了一頓才曉得考成法那堆事兒”劉爺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馮大人有啥吩咐沒。”“有,讓你注意下清風樓,今天晚上可能有事兒。”劉爺蹙了蹙眉頭:“……清風樓,最近那塊地可有點起浪的意思……”掌柜搖了搖頭,嘆道:“自從張閣老當了首輔,這天下就起浪了,不知道這位大人怎么想的……”劉爺扒了扒盤子,把肉渣掃進嘴里,把酒喝光,起身扔下一句:“希望國公大人別吃狗肉。”掌柜眼瞇了瞇,又拿起筆開始寫字。冬天晚得快,特別是北平的冬天,各位老爺們都開始了自己的娛樂,而清風樓絕對是一個上好的去處,劉爺揣著手走過橫七豎八躺著流民的小巷。在冬天,只有這風力稍微弱一點的地方才能讓這些因為沒了土地的流民有機會熬過去——曾是他們中一員的劉爺深知這一點。到了清風樓,燈紅酒綠的氣氛使每個來尋歡作樂的人都神經興奮,胭脂的味道使人迷醉,婉轉的歌聲使人舒適,而女人們的嬌笑更是極品的伴奏。“喲!劉爺!奴家說今天怎么生意怎么這么好,原來您招的福氣啊!”一位濃妝艷抹的婦人掩嘴嬌笑。她明白這位是那位國公爺的人,得罪不得。“嗯,給個靠窗的座位,上壺酒和幾個下酒菜,不要歌舞,給國公爺辦事。”劉爺知道只要搬出這個由頭,就能白吃白喝一頓。“好嘞,到時還望劉爺給清風樓美言幾句啊。”劉爺揮揮手,這位清風樓的老鴇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不一會兒,酒菜上了桌,劉爺慢慢喝著酒,聽著女人的聲音心里有點癢,可是他知道今天可能要出事兒,玩了女人不好脫身,他劉爺能活到今天就是因為明白什么福該享,什么苦該吃。喝了半個時辰,官老爺開始進來了,官員其實是不能進青樓的,所以都沒穿官服,可劉爺從眉眼間的傲氣就可以看出是不是官,至于怎么有的這本事,看的多了就認的準了。就在他數著進來官員人數的時候,突然瞳孔緊縮,因為一個根本不該出現的人出現了,那位鼎鼎有名的張居正張皇帝居然來了青樓,旁邊還跟著一個步伐矯健的官老爺,看著是個高手。劉爺心里暗暗叫苦:張首輔和錦衣衛的老大都來了,這個事兒過了頭吧……但他神情還是保持自然,不時瞟一眼張居正,直到他進了包間,劉爺趕緊把飯菜打個包一路小跑離開了清風樓。第二天下衙,劉爺火急火燎的跑進楊御史家里,楊御史見到劉爺后有些意外,問道:“為何如此急切?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劉爺咽了口唾沫,喘了幾口粗氣才問道:“朝廷里馮侍郎是不是致仕了?”楊御史樂了:“都說'腸蟲'劉爺無孔不入,什么消息都能打聽著,早上的事你下午就知道了。”劉爺面色微微發青,后背冷汗直冒,他端起下人送來的茶喝了一口,定了定神,朝楊御史突然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響頭,痛哭流涕,顫抖的喊道:“請楊兄救我一救啊!”楊御史吃了一驚,連忙把劉爺攙了起來,安慰道:“劉兄何必如此啊,且把事情說來,看我可否打點一二。”劉爺止住哭聲,慢慢說道:“我知道我家國公是反對考成法的,馮大人就是他的人,可是他們判不明形勢,現在張閣老當權,皇上才十幾歲,還有太后撐腰,如今的朝廷張閣老一人做主,何人搞得倒他?馮大人公開和張閣老叫板,實在是……然而國公為了撇清關系,把我推了出去,說我擅自賄賂馮大人,讓馮大人彈劾張閣老,想著雖然理由蹩腳,但是自己是國公,打江山的功勞張閣老不得不顧忌啊……”楊御史的臉色有些發白,小聲說道:“所以我如何救你?”劉爺的拳頭攥了攥,說:“彈劾國公。”楊御史把桌子一拍,對劉爺怒目而視,喊道:“劉爺,我尋常把你做兄弟,你如何要將我往火坑里推!”劉爺馬上又跪了下去,急聲回道:“楊大人息怒,小人深知您彈辭犀利又滴水不漏,此次彈章只有您才寫得成,而且此次彈劾看似危機四伏,實則是飛黃騰達的大好時機。”楊御史緊鎖眉峰:“你叫我如何信你?”“此次事件是向張閣老表忠的好機會,只要您彈章可以打動張閣老,不論彈劾是否成功,張閣老都會高看您一眼,到時高官厚祿指日可待。”楊御史沉默良久,半晌才開口:“你想彈劾國公和馮大人結黨?”劉爺突然又磕了一個頭,說道:“請楊大人彈劾國公爺勾結市井混混欺壓百姓。”楊御史明顯愣了一下,將劉爺扶了起來,嘆道:“國公收了一個能人啊……”劉爺半低著頭,輕聲說道:“劉某不過一介無賴,當不得能人。”楊御史又輕輕嘆了一聲:“你我皆知張閣老官場混跡多年,當年高大人都沒能斗過他,如何會被國公的名頭制住,國公此次定是官位不保,可如此一來,劉兄又如何脫身那……”劉爺看楊御史答應了,微微一笑,拿出二百兩紋銀放在桌上,說道:“楊兄只管上彈章,往后便看劉某的本事了。”于是二人拱了拱手,劉爺快步離去。不過三天,劉爺被錦衣衛拿走的消息就傳開了,曾經受過恩惠的人都搖頭惋惜,曾經被瞞哄的人則揚眉吐氣,除去酒館青樓內的談資又多了一個,人們的生活絲毫沒變。歲月如梭,轉眼便到了次年的秋決之日,劉爺被砍的消息傳入了國公府,國公眼皮一顫,從紅木椅上慢慢起身,將管家喊了過來,說道:“陪我去街上一趟。”管家連忙應道:“好的老爺,馬上就去準備車輛。”國公擺了擺手,邊走邊說道:“不必,步行便可。”管家趕緊跟上。半個時辰后,他們走到了清風樓旁的小巷,管家心里正嘀咕,心說今天這位國公爺怎么突然想散心了,突然國公停了下來,看著這條小巷有些發愣,然后說:“你且先去王掌柜那看看。”管家快步走開后,國公對著轉角處喊道:“劉爺,此次是我虧了你,你卻想要什么?”劉爺一瘸一拐從轉角走出,脖子上包著藥布,往墻上一靠,朝國公拱手道:“國公無恙便好。”國公嘆了口氣:“我明白'腸蟲'不是白叫,恐怕王掌柜那的賬早被你摸去了,如何不在被審時供出,那上面關于國公府的受賄賬冊可保你無恙,還可跟著張閣老享榮華富貴。”劉爺頓了頓,緩緩答道:“人在江湖,義字當頭,當初你在清風樓旁收了半只腳踏進鬼門關的我,今日我保你頭上的烏紗帽,我雖一介混混,可也守得住這江湖的規矩,如今家當全給了砍頭的以保全性命,仁至義盡,國公且容我離開北平謀個活路。”說完劉爺轉身就走,國公聽著管家慌張的叫喊,長嘆一聲,朝劉爺離開的方向抱了抱拳,轉身緩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