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金喜放了歌,假裝那是自己在唱,帶著一大群人快快樂樂的跳完了一曲。
她是領頭的,背對著所有人,這樣有一個好處,就是別人不容易判斷聲音到底是不是真從她嘴里發出來的。
廣場舞看似簡單,但對體力的要求可不小,程金喜身上薄薄的出了一層汗,喘著氣去小石桌旁端冰茶喝。
身側落下一片陰影,程金喜轉眼瞥見,一愣神,差點兒嗆了水。
“三公主,你可真厲害呀……”
來的人是敏妃,一句話沒頭沒腦的,程金喜摸不準她的意思,一時間不敢輕易接話。
“你別緊張。”
敏妃安撫性地拍拍她的手背,夸贊道,“我只是覺得,你竟然連旋律都能一起唱了出來,果真當之無愧是本次春日宴上最最拔尖的人呢!”
如果不是她的表情太過真摯的話,程金喜簡直要誤以為這是在諷刺了。
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了,又不是復讀鴨,怎么可能唱得出伴奏來啊?
和過度活潑熱情的敏妃你來我往客套了好一番,程金喜終于逮著機會,滿頭黑線地送走了她。
時間轉向傍晚,眾妃嬪陸續告辭,各回各宮,偌大的廣靈宮里逐漸安靜下來。
沒有了那些人做緩沖,尚未和好的兩位廣靈宮主人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程金喜受不了這里的氣氛,起身想要離開。一道聲音卻從她身后幽幽傳來:
“我聽到一個消息……”
程金喜停住了腳步,道:“什么?”
她表面上淡定,實則心里早已被短短的一句話攪得紛亂。
夏云安走到程金喜前邊,正正面對著她站定,刻意壓低了的嗓音又快又清晰地灌進她的耳中:“你來的那一日,空中驚現地沖天之奇觀。據史書記載,每逢異象,必生災變。如今據聞四郡減糧,多地災害頻發致使倉儲毀壞,恐怕不久之后便會涌現饑荒浪潮……”
這跳躍的幅度有點大,程金喜滿腦子還在不受控制的回放著節奏感強勁的音樂,怎么也沒有想到夏云安要和自己說的竟然會是如此重要之事!
“你怎么知道的?”程金喜眼神中懷有割舍不去的疑惑。
夏云安聞言神色變得黯淡了幾分。
看來她現在不再是說什么信什么的小孩子了,而是會有自己獨立判斷的大姑娘了。這樣的成長過程雖然是必不可少的,但同時也說明自己失去了她無條件的信任,多少叫人感到惆悵。
夏云安壓下心中酸澀,用她一貫的溫柔語調緩聲說道:“姜美人家中有個發配在外的胞弟,正是他送過來的消息。方才我也同其祂人求證過,應當是錯不了的。”
程金喜聽后有些懵。
她們呆的是同一個場合嗎?怎么自己光跳出了一身熱汗,而夏夏卻不聲不響的干了那么多事兒?
見程金喜沒吭聲,夏云安又主動說道:“我知道我害了一條人命是犯了大錯,你要怨我恨我,我都認了……但是我也想要一個贖罪的機會,如果你想去救助災民的話,我愿意盡己所能的為你提供物資和便利。”
要不是為了修復關系,夏云安壓根就不會出手。災民是很可憐,但那可憐不是由她造成的,朝廷收了百姓那么多的賦稅,出了事本來就該是朝廷的責任,和她區區一個自身難保的后宮小傀儡有什么關系?
夏云安目光殷切地望向程金喜,后者嘴角微哂,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這么著,到底是算我贖罪,還是你贖罪啊?”
一句話堵的夏云安臉色驟變。
其實說完以后程金喜自個兒也開始后悔,無奈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而且雙方如今正處于僵持狀態中不好隨便低頭服軟,所以只得硬著頭皮逼自己強撐下去……
“隨你,反正東西我提供給你,你愛要不要。”
夏云安說話的時候,臉上沒什么波瀾,嘴上卻不怎么客氣。
這還真是稀奇。
程金喜真是完全沒想過自己也會有被她兇的一天。因為夏夏看起來就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從來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你可以想象到她把你急死的時候,卻絕對不會想到她把你氣死的時候。結果她突然間來了這么一小下,就讓人止不住地想要微笑。
人在發怒的狀態下表現出來的才最真實,程金喜第一次看見夏夏如此鮮活的那一面,忽然就對可以引起對方情緒變動的饑荒救濟產生了興趣。
助人為樂的好事,偶爾做一做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別看程金喜為了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不惜翻臉,就以為她會善良到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天底下的可憐人多了去了,如果見一個幫一個,還能有時間過自己的生活嗎?何況人不是上帝,人天然有立場,做不到對誰都毫無偏袒。
每個人都當過孩子,所以正常來說對小孩子共情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是并非人人都有過挨餓的經歷,人很難完全設身處地想象出自己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所以產生的同理心有限。
況且她跟這個星球的感情和牽扯都不深,除非是和夏云安相關之事,否則難以牽動她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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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上三休四,并非日日都要前去報道。
自從景王打點過后,程金喜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大傅怕自討沒趣,很少再點名喊她做什么,偶爾問到了,程金喜客客氣氣地來一句“我不知道”,大傅也不作為難,反倒會大大地夸贊上一句“誠實”!
被大傅這般明目張膽地捧著,自然會引起旁人關注。
“父皇委派我視察周邊糧倉情況……三皇妹,聽聞你對災情亦多有關注,要不要與我一同前往?”
程金喜有些詫異地看他一眼,像是想不明白,二皇子究竟是抽了哪根神經,為什么要找個不對盤的人一塊兒出去,難道他已經嘴賤到了沒有朋友的地步嗎?
但是不可否認,他提出的邀請很有吸引力,程金喜光是想想都覺得十分心動。
“怎么樣,你來不來?”
程立泱微微彎著腰、雙手撐在她書桌上低頭瞧她,唇角一勾帶上了幾分痞氣,頗有種挑釁的意味。
程金喜不假思索,豪邁應戰:“來!”
“好極了。”程立泱迅速將此事敲定,“明日我來接你,你等著就是。”
隔天,程金喜尚在睡夢中未醒,程立泱已經光鮮亮麗的登門拜訪。
待到她穿戴整齊以后,時間已然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程金喜踏出房門,抬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困惑地裹緊了自己的小披風,不由發出了真情實感的喟嘆:“見鬼,二皇兄那傻子都不用睡覺的嗎,為什么比我還積極?”
就不信他是因為熱愛工作才起那么早的。
程立泱正好等不及了跑去找她,結果就聽到了那一句“傻子”,頓時臉色就不大好看。
但他很快垂下眼皮,遮掩了眸中異色,只故作輕松地調侃:“你都這么慢了,就別花時間感慨了……”
程金喜回頭,深深地望他一眼:“不要高估我們之間的默契,下次一定要把時間說準確了。”
下次?
程立泱差點兒憋不住笑意。
很好,她算是提前答應了,還會有下次見面的,對吧?
“不說這些了,馬車在門口候著呢,我們早點兒出發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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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又長又寬敞,車輪子在上面骨碌碌滾過,響起的聲音帶有某種平緩的節奏,聽著只覺得心中舒適又安逸。
程金喜還沒有在這個時間出過門。風從小窗口吹到她的臉上,像是一股久違的生命力涌進了身體,滋長出了無限希望。
“你在傻笑什么?”程立泱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她臉上的表情,覺得十分有趣。
不管承不承認,他其實很喜歡看她,注意力總是一不小心就跑到她那兒去了。沒有人有她那么多生動的表情,也不像她那樣眼神里永遠的明亮有光。
長期滯留在陰暗中的人總是會被光明所吸引的。
“想笑就笑了唄,我呼吸到宮外新鮮自由的空氣,我高興!”
程金喜心情好,談興也變得濃郁許多。
她和程立泱之間曾出現過的最大沖突便是他阻止救治夏云安一事,但好在沒有釀成大禍,所以祂們之間不算是不可調和的矛盾,頂多是有些私憤罷了。
當雙方有機會互利共贏時,暫時停火和平相處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宮里不比外頭更好?”程立泱表示不解。
但她的笑容真真切切,竟只是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綻放……搞不懂,這人也太容易滿足了吧?
程金喜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可以隨時出宮,自然體會不到被拘在深宮大院中的痛苦。”
腦子是個好東西,可惜不是每個人都具備換位思考的能力。
“你想出去玩那還不容易嗎,以后找我帶你去就行了,或者景王殿下也可以……他的話,定然不會拒絕你的請求。”
看他不甚在意的模樣,程金喜皺了皺眉,原先持續了一路的興奮感頓時減少了一大半。
很多事情是夏蟲語冰,不可明說。歷史上,但凡男性奪得統治,必然優先滿足綁定異性的渴求,此乃雄性本能。他們不是不能接受女性出門,而是不能接受女性不跟男性一起出門。
但說出來程立泱也不會理解,他只會認為這是在保護女性,不會認為剝奪了人本該有的權利。
“每次出門離開家都必須求人,這種生活是你喜歡的嗎?反正我不喜歡。”
程立泱愣了愣,若非今日提起,他從未花費過哪怕半秒時間去考慮類似問題。
“規則長久以來都是如此制定的,你貴為公主,或許是怕你遇到危險吧……”
這話說得不大有說服力。
程金喜毫不客氣地反問:“危險具體是指什么呢?你也貴為皇子,為什么就不用害怕?這天底下到底是有專挑著女人劈的雷,還是有專挑著女人下手的男人?”
她笑了笑:“如果街上有瘋狗咬人,我們應該做的是把瘋狗關起來,而不是把人關起來,對不對?”
程立泱沖她眨眨眼睛:“你說的對,可惜現在瘋狗當道,只好委屈當人的了。”
“你倒是坦誠。”程金喜忽然對他有了些許改觀。
“和聰明人說話不需要遮遮掩掩……”
其實惡人不算討厭,真正叫人厭惡的是又當又立的偽君子。自相識以來,程立泱經常當面暴露出他的壞毛病,不知是像夏夏所說的不夠聰明、沒藏住狐貍尾巴,還是不愿偽裝。
謊言就像是拉人窒息的潮水,不想溺斃之人一有機會便要掙扎著浮上頭,喘一口真實的氧氣短暫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