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韶舞院地宮(下)
四周暖黃帶粉的帷幔左右搖曳,小姑娘到四方浴池周圍轉(zhuǎn)了一圈,只見漫地的水漬腌臜不堪,兩排腳印亂步四竄,卻有一對印子,由深至淺地消失在去往內(nèi)室的通道里。
這間套室共分內(nèi)外二室,裘凰方才所處的便是外室的一張簡榻上,至于內(nèi)室,更是這些人尋歡作樂無所顧忌之地,里面一應(yīng)器具刑鞭,應(yīng)有盡有,而裘凰已然不在外室的榻上,四方浴池中的人也消失不見,難道!……
小姑娘先是一驚,又強壓著心中的恐懼。
她提步緩緩移向內(nèi)室。一靠近,,便聽得內(nèi)室一聲隱隱約約的嘆息:“裘凰!”
而后,便是一陣氣息翻然的打斗,拂袖振裾,勁風(fēng)颯颯。
小姑娘正感詫異,不一會兒,里頭一陣轟隆隆,桌掀椅倒,無一完好。趁著這聲響,她終于來到內(nèi)室悄悄倚在旁側(cè),小心翼翼地往里頭一探。
打斗的是兩個男人,一個仍赤著膀子,發(fā)尖濕漉,揮拳出腿之際還有些細(xì)小水珠濺落,另一名男子青絲長垂,那頭烏亮的長發(fā)恰如綢緞一般,綿柔波涌,一身胡粉色長衫,與黑亮的長絲互為顯映。
與目露兇狠但又有幾分怯怯的赤膊男子不同,他儀姿淡定優(yōu)雅,從容自若,使起招來得心應(yīng)手,令對手顯得窘迫難當(dāng)。
那綢緞般的長發(fā)一揚,這才讓人看清了臉,膚似白玉,眉目如畫,目光更是澄如秋水,一對薄唇邪魅一笑,出招迅如閃電,兩人漸斗漸烈。
小姑娘生平第一次見此情景,又驚又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左右環(huán)顧,但見木榻上一裹著錦被似的大蟬蛹躺著一動不動,只瞧得見幾縷青絲冒了出來。
又是一陣勁風(fēng)颯然,室內(nèi)一應(yīng)被觸碰的桌椅器具,不斷咯咯作響。
二人纏斗了一陣,粉衣男子漸漸失了耐性,一改臉上瀟灑之態(tài),橫眉冷對,從袖中取出一把無比精致的短小折扇,運力一展,那折扇雖短小,此時卻由內(nèi)而外閃露金光,原來是那扇骨之中另有機關(guān),平時與尋常折扇無異,待到要與他人相斗時,便可推動機關(guān)由扇骨中刺出精鋼所制的刀尖,成為一把利器。
粉衣男子一個翻腕,那折扇便似得了指令一般,在空中快速旋轉(zhuǎn)而去,那赤身男子極力掩飾了臉上的驚懼之色,奮起全力抵抗,躲過了折扇的第一輪攻勢,卻已被一掌打在心口,逼得他退了幾步。
“留你一口氣,回去告訴你老子,別老想著跟本爺作對……得不償失。”粉衣男子冷哼一聲,信步行至榻前,就著那床錦被,將那只大蠶蛹扛起往肩上一甩,邁步如飛來至兩扇推門前。
小姑娘見了適才那一幕,早就呆愣在原地不得動彈,再加者那粉衣男子行動之速,更是令人來不及反應(yīng),只一眨眼功夫就逼向身前,一手扛著裹著錦被的裘凰,一手姿態(tài)俊逸地將門拉開,朝門口的小姑娘眨了下眼,笑道:“都看到了?”
小姑娘全身僵直,愣愣地點了點頭,繼而又猛烈地?fù)u了搖頭,拿雙手緊緊捂住嘴巴,滿眼懇求之色。
粉衣男子哼笑一聲,“怕什么,你總不會與我為敵吧?”
小姑娘再次點頭又搖頭,不知如何回應(yīng)才是對的、安全的。
“叫什么名字?”
“織,織畫。”小姑娘脫口而出,似是被下了迷魂咒一般被牽著走,說完又十分懊悔地趕緊捂住雙嘴,淚花在眼眶中來回打轉(zhuǎn)。
“我又不會吃了你,委屈什么?待會兒若是有人向你打聽這位姑娘的下落,”說著拿眼瞟了瞟肩頭的大蠶蛹,輕輕掂了掂,續(xù)道:“就說被我救走了。”
“你,你,你是誰?”織畫聲音沙啞,顫顫巍巍問道。
“我,這你都看不出來,自然是,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的一位公子了。”說著又?jǐn)z人心魄地笑了笑。
他將裹成蟬蛹一般的裘凰搬到外間,對小姑娘道:“幫我看著她,等待會兒就會有人來找她。”
……
織畫用力地點點頭。
風(fēng)兮揚找來時,織畫一動不動地倚在榻前,不敢眨眼地盯著裘凰。
“小丫頭,你見到……”
“你說的是這個姐姐嗎?”織畫如夢初醒般指著床榻上的那卷被子。
一縷青絲流出,風(fēng)兮揚心中一顫,大步上前,將那縷青絲握在手心,掀開被子一看,正是裘凰。
她臉色通紅,昏迷不醒,全身上下都冒著細(xì)汗,身體卻在發(fā)抖。
風(fēng)兮揚將人緊緊抱起,從隨身荷包中掏出一顆蕓豆大小的金子,放在小姑娘手心上,終于松了口氣,道:“多謝你了。”
織畫見他眼神幽深,是在這地宮之中不曾有過的深情,頓了一瞬,攤開掌心,將金豆子還了回來,淡然道:“我知道這是金豆子,可我在這里用不到,還你罷。”
風(fēng)兮揚將那雙小手輕輕合上,微笑道:“也許現(xiàn)在于你無用,可你怎知,是否會離了此處,到用得著它的地方去生活呢?也許就是明日呢?先收著吧。”
織畫若有所悟地憧憬,可回過神來,深知這地宮乃至整座韶舞院,猶如牢籠,根本無法掙脫,正又要還去時,風(fēng)兮揚卻早已帶著裘凰離開。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金翼盟的人將韶舞院翻了個底朝天,大堂里的那份熱鬧被獨立開來。
而韶舞院的地宮,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世人不知它曾經(jīng)存在過,更不知這個旖旎的地宮已被填平。
韶舞院還是繼續(xù)著明面上的生意,沒有什么變動,唯一不同的是,薛文靜病了,趙婆婆失蹤了,而這點,對于那些尋歡作樂的人來說,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影響。
裘凰被送去了清泉山莊休養(yǎng),從地宮中救出來的二十七名少女,包括顧薈和織畫也都去了清泉山莊附近,金翼盟將為她們另謀出路。
這些女孩兒,身上的傷,有金翼盟專門派去的女大夫為其治療,將會好得很快,可她們心中的傷,也許會一輩子都在那里流膿無法脫痂。
風(fēng)兮揚將裘凰送到清泉山莊后,便著急地趕回風(fēng)暖仙源,指揮韶舞院地宮一事的善后事宜,將清泉山莊和被救的女孩子全權(quán)交個了杜衡處置。
夏末清涼,風(fēng)勁如潮,風(fēng)兮揚呆呆坐在窗口,竹影斑駁,一個夏日午后,有一個夢中的姑娘曾從這道窗外出現(xiàn),逐了一只藍(lán)蝶,擾了他的夢。
他已經(jīng)三天沒見到她了。雖說清泉山莊到風(fēng)暖仙源每日都有信使往來,可他的心,依然高懸著,依然牽掛著。
到了第四日,風(fēng)兮揚是當(dāng)真再也坐不住了,昨夜忙了一夜未睡,他便想趁著接下來的休息時間,只帶了祝余和黃豆,三人駕了一車,便往陵城郊外的清泉山莊駛?cè)ァ?p> 他原想著,在馬車上睡一覺,到了清泉山莊,看她一眼再回來也好,也不過是把床榻換成馬車,不會耽誤事兒。
可怎奈,想念的心情無以復(fù)加,所有的感情反而涌上頭腦,他根本無法在車上安心休息。
出了主城區(qū),郊野的路上偏偏跑出一個約莫五歲的孩童,手里舉著一支兔子形狀的糖畫,興高采烈的往前奔出,母親追在身后,不住地叫喊,“娃兒,你慢些走,別跑,別跑了!”
那舉著糖畫的孩子聽得身后一陣陣喝止之聲,卻愈發(fā)跑得歡了,他從小道上躥出,肥肥的小腳丫子穿著棉布鞋,身子又小,跑起步來哪有絲毫聲響。
祝余將馬車駛?cè)虢家皶r反而加勁了速度,不曾想這都到郊外了,還會突然有人從半道兒上沖出來。待有了反應(yīng)之時,早已剎之不及。
祝余頓然面色煞白,一張驚呼的嘴一時半會兒閉不上,猛地勒馬,疾馳的馬兒剎紅了眼,一聲嘶鳴,似是吃痛,前腳一躍而起,高高懸在半空。
此時,那手中持糖的孩童也是吃了好大一驚,馬蹄激起的碎石正好打在他身上,令他一個踉蹌,向前撲倒。
撲倒之際,雙手竟不去撐地護住頭腦和身子,而是任由身子摔下,兩手只顧著那支糖畫。他母親眼見那馬前蹄正要落下,狠狠地砸在自己寶貝兒子的身上,驚呼一聲:“啊!天殺的!”
這一喊,黃豆霎時一個斛斗翻至馬前,將那孩童一把撈起,往后躍去,這時馬蹄才落下。
孩子的母親趕到黃豆跟前,急急從他手中接過孩子,一邊抱緊了寶貝兒子,一邊蹭著額頭,滿臉關(guān)切,嘴里卻罵道:“你這個挨千刀的,拿了糖只顧著跑,你娘的心都快從嘴里吐出來了,你個沒良心的,以后看你還敢不敢!”一雙手卻只在孩子脊背上捋了捋,話說完了,作勢在他屁股上拍了兩下。
風(fēng)兮揚掀簾一看,那孩子右側(cè)額頭上長角似的脹了一個大包,通紅通紅的,還蹭破了點兒皮,留了點血,這婦人原先是要怪這橫沖直撞的馬車讓她兒子遇險,而后又見千鈞一發(fā)之際,是車上的人跳下來相救,仿佛眼見著自己的心肝寶貝就在鬼門關(guān)兜了一圈似的,心中也沒了那么多計較,只抱著寶貝兒子向黃豆歉然一笑,便回身往來時路上走去,口中還念叨著:“今晚想吃什么,娘給你做。”
抬頭見那娃兒頭上長角,又忽而罵了起來:“你這傻孩子,手里拿了糖便只管跑,摔了跟頭也不知要兩手撐地護著自己些,竟只護著這糖了,看我以后還給不給你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