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哈連和濱烏的夏天很短,秋天更短,夏與冬的過渡也許只需要一個晚上。剛過八月就起霜,有時候傍晚還會飄起雪花,早起倒尿壺的人都得縮著脖子,就算剛下炕時還沒清醒,這會兒出門一凍也徹底精神了,寒氣直竄腦門,跟冷水洗臉效果差不多。楊樹柳樹的葉子嘩嘩的掉,遠遠望過去,好像誰把克宮的地毯偷來了鋪在道上,讓整條逼仄又破敗不堪的街道順眼多了,有了折衷主義的柔美。等太陽暖烘烘的烤在人身上時,整條路也金燦燦的了,這或許是大自然對天氣乍冷時畏冷的關外人最大的恩賜了。接下來等道上所有樹葉碾落成泥,就只剩下無盡的寒冷了。
挨著回民街豆腐坊賣燒餅油茶面的小吃鋪老板姓米,他每日里早起炒面、搟面,將油茶面做好了端到前面讓兒子賣,等日頭升高了,人們也都忙碌工作去了,街道上也沒幾個人了,他也可以休息休息了,用熱水沖一杯賣剩下的油茶面,里面撒上點鹽粒子,坐在院子里那把太師椅上,曬著太陽——實際上也沒幾天可曬了,喝上一口油茶再咬一口燒餅,那叫一個美!
早些年里,從山東闖關東的人在關外安了家,生活也變得優渥。消息傳到河北、天津去,把這些身受軍閥混戰荼毒的百姓羨慕夠嗆,這米老頭就是其中一個,遂也拖家帶口的闖關東而來。
可惜這米老頭沒趕上好時候,他闖得晚了,好地方都讓人占了,土地和租金是一天一個價。路上本就花了不少積蓄,到了關東剩下的錢連十平方的門店都租不起。
落得這個下場,老伴兒跟兒子都一個勁兒埋怨,米老頭又氣又急又是懊悔,一把火上來從此一病不起。
家里人都開始準備后事了,正巧這一家子人在闖關東的難民堆里碰到一個天津老鄉。這老鄉給一家子指點出一條活路,“往薩哈連那走啊,現在別說是奉天,就是奉天一左一右的土地都賣出天價了,反是薩哈連,雖然那冬天是冷,很多人不敢去,可是人少,土地租金比奉天便宜一半都多,你們這點錢省著點,也夠在那兒弄個小買賣了。”
米老頭打量這人,雖瘦骨嶙峋,其貌不揚,衣衫襤褸,但是凹陷的眼睛里冒著精光,說的話很有水平啊!于是從地上爬了起來,病也好了!他對那人拜了又拜,帶著家人繼續往北去了。
一家子風餐露宿省吃儉用的到了薩哈連,果不其然,這里冷歸冷,街道上鋪的都是磨得光亮亮的石頭,干凈整潔,走一天下來也不會灰頭土臉。路上的人一個個都昂著頭,穿的衣服不管是洋裝還是大褂,至少沒見到補丁,看來都挺富。可是興奮過后米老頭又發現薩哈連是洋人的天下,他們都住在那些尖頂的紅磚房子里,米老頭是親眼見過鬧義和團的,那些大鼻子洋人拿著槍靠在這種房子墻下把那些連洋人衣角都沒碰到的義和團勇士殺光了。這個場景到死米老頭都清楚的記得,他發自內心的怵,所以洋人多的地方他都不敢去。
好在緊挨著薩哈連還有個同樣繁華的濱烏,這里都是中原人,大多數是闖關東過來的,語言和習俗都通,自己那做油茶面的手藝也有人認,最主要的是租金又便宜了不少。
所以米老頭就在濱烏的回民街上盤了個小店跟老伴和兒子賣燒餅和油茶面。
起初買賣并不怎么好,剛夠維持租金和一家三口每日的粗茶淡飯。老伴兒和兒子整日里抱怨:“早知道這背井離鄉吃了這么多苦,跑到這來還只是對付個溫飽,何必遭這罪?一年里得有半年飄著雪!”,“現在起早貪黑的,還只能對付著吃上飯,可還是沒錢娶媳婦,爹,俺不能一輩子打光棍啊?”
老伴兒跟兒子抱怨,米老頭卻一句不敢還嘴,只有上午賣完了燒餅油茶面,曬太陽的時候才能覓得一點清凈。這日子又過去半年,隔壁的裁縫鋪子薛老太婆病死了,屋里的臭味飄的滿大街都是,房東拿個破草席把這無兒無女的老太裹上,尸體不能放任不管啊,沒招自掏腰包找人把薛老太埋葬。可是人家一來見這薛老太心肝都讓耗子啃沒了,臭不可聞,眼睛鼻子里都爬滿了蛆,一個勁做嘔,死活都不干了。房東沒法,租了個獨輪車,拿個毛巾把鼻子跟嘴都遮住了,自己推到郊外埋了。
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回來時一邊兒清理著房子一邊兒哭,終于收拾的差不多了坐在門檻上嚎起來,可算有人看不過去,過來安慰,他大倒苦水,“這個薛老太剛來時身上帶著不少錢,挺痛快的付了半年的租金,我也沒多想,我一個收租子過生活的人,租誰不是租?哪承想上個月房子到期來催,她就說手頭緊,讓我寬限她幾日,說她這幾天給個大戶人家的太太做旗袍,等旗袍做好了人家滿意能給不少賞錢,就能交房租了,我也是實誠人,沒多想,以前她交房租的時候也痛快。這就拖了一個月,早知道這樣,我那時候就把她攆出去啊!現在可好,房租沒收到,我還得搭自己錢給她送走。這房子也成兇宅了,我還租給誰去?我也不容易啊,天殺的喬斷掌,我日他祖宗!上個月把俺辛辛苦苦釀的酒都砸了!現在我們一大家子七八口,就指著這點租子生活了,現在租子也沒了,全家都得扎脖啦!”
周圍鄰居包括米老頭都勸,“李掌柜的,您心眼兒好,給薛老太這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送終,也是積德行善了,老天爺都看著呢!像你這樣的大好人肯定好人有好報!”
正說著,可巧老趙頭帶著老伴兒和女兒趙小棠過來了,他不明就里,見門口圍了這么多人,詢問起來,
“各位街坊鄰居,打攪了,俺們想打聽個事兒。”
眾人見是幾個生面孔,都熱心回應,“老哥哥開口問就是,只要我們知道的,絕不隱瞞!”
老趙頭見大伙兒這般熱情,也沒了拘束,“是這樣,俺們一家人從中原過來,想在這附近租個小店做點小買賣,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合適的店面?”
眾人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吱聲。
李掌柜的聽有人想租房,趕緊抹掉眼淚,破涕為笑,“有,有,有!我這里就有現成房子出租,老哥先看看,價錢好說嘛!”
當著李掌柜的面兒,街坊鄰居都不敢吱聲,就有一個胖大姐心里過意不去,趁李掌柜不注意,連連對趙小棠使眼色。
趙小棠看著大伙兒怪異的表情,心下猶疑,拽著爹的衣角,小聲道:“爹,要不咱今天先別看了。”
老趙頭卻犯起了倔,把眼一翻,“這街道雖不是正街道,但是繁華不減,咱都在濱烏轉悠半個月了,再不定下盤纏都花光了,哪還有錢租店了?”
李掌柜看風使舵,“是啊,老哥考慮的對,娘們家都是頭發長見識短!敢問老哥貴姓,怎么稱呼?”
“俺叫趙德勝,河北趙家莊人,俺家三代都是做豆腐的,不是俺吹,俺的豆腐跟別人家的不一樣,誰都不如俺做的豆腐好!”
“哎呀,趙老哥有這手藝不就巧了么!”李掌柜眉開眼笑,在人群里掃來掃去,將米老頭拉了出來,
“趙老哥,讓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旁邊燒餅店的米掌柜,你要租了我這房子,你兩位正好能互惠,在門前支兩張桌子做早點,一個賣豆漿豆腐腦,一個賣燒餅油茶面。那生意不得火爆了?光我那雜貨鋪的伙計都得天天來!怎么著,我再少收你兩塊大洋!”
就這樣,老趙頭就被忽悠進了這剛死了人的裁縫鋪,把牌子一換,搖身一變,成了豆腐坊。
不出一天,老趙頭就從米老頭那知道薛老太死在屋里的事兒,找李掌柜的要回一塊大洋。李掌柜自知理虧,只好把到手的大洋拿出來。老趙頭倒不嫌晦氣,里外打掃個遍,該通風通風,仿佛啥事沒有。老伴兒和女兒嚇得不敢住,老趙頭說,“怕個球!活人能作惡,啥時候見到鬼害人了?都是自個兒嚇唬自個兒。要不是這屋里死個老太婆,咱能撿到這么個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