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尤凌二君
鬼哭崖的聲響傳來的時候,一身月白藤蘿花紋底錦服的尤淑君正一手托腮,斜倚在宮苑里的軟塌上,接見尤家的管事。這管事恭敬的跪在他的腳邊,正與他稟報尤家家主讓她傳遞的消息。這一聲響并不怎么真切,但整個宮苑都跟著晃動了一下。尤淑君嚇的一下子坐直了身體,而這管事的第一反應更是猛烈:她一下站起來,撲上去,用肉體將尤淑君嚴實的護在了榻上。
這是個看起來三十來歲,皮膚微黑,身材矮胖,臉圓圓的,鼻梁塌塌的,眼睛也細長吊梢,看起來絕對稱不上是美女的普通婦人。她叫尤小米,是尤家大管事尤糯米的親生女兒。看起來三十來歲,實際卻只有二十來歲。她出生在寧國,身上有一半寧國人的血脈。但她既不忠于父族的出身國,也對母族所在的寧國沒什么感情。對她來說,她的一切都是尤家給的,所以,她只對尤家忠誠。
又或者說,她只忠誠于尤淑君。這也是為何她會愿意用肉體守護尤淑君的重要原因。
但她這肉體,對身材并不十分高大,且清瘦的尤淑君來說,那是不可承受之重。就這一下,尤淑君就差點兒背過氣去。緩了好一會兒,他才沒好氣的將尤小米推開,揚聲讓在宮門外伺候的小侍探聽發生了何事。
尤小米大概是被嚇傻了,知道被尤淑君推開,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她嚇的連退了兩步,重重的重新跪倒在地。雖然和尤淑君差著年紀,但她是自幼被選出來伺候尤淑君的人,她喜歡尤淑君,但也知道,看似鐘靈毓秀、媚若芍藥的尤淑君其實最討厭和人親密接觸。在他的眼里,大多數人甚至都不配出現在他的眼前!
她有些忐忑不安,但尤淑君雖然很是仔細的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袍,卻沒有責怪她,而是繼續起了兩人之前的話題。
“依你看,這消息的來源靠譜嗎?”
尤小米老實的跪著,連頭都不敢抬,“這些年,咱們一直沒有放棄嘗試接觸那邊,雖然他們一直沒有理會,但咱們的聯絡暗號,對方的確是知道的。遵照您的吩咐,這暗號是咱們尤家獨用的那一份。”
這就是說,這消息還算可靠了。尤淑君沒有坐回到軟塌上,卻回頭看了一眼,被他放置在軟榻上的一張拜帖。那是一張十分不起眼的拜帖,唯有打開來,才會發現里面的文字并非三國所通用的。
“家主的意思呢?”
“家主的意思當然是聽君上您的。不過家主以為,機會難得,不如放手一搏。雖然沒辦法判斷對方是不是真的李家,但安國的李家可不是那么好冒充的;且咱們的暗號,也一直都是圍繞著李家在投遞,應該沒有旁人知道才對。再說,驁國陳家那邊,雖然沒了陳瑾,仍是高傲的很,咱們還是接觸不上。如果,凌浩志之前的所言是真的,那可能就意味著陳家有意和凌氏合作,一起對抗安國的李氏。若真是如此,李氏派人來接觸咱們,也算合理。”
“呵,”尤淑君嘴角微翹,猶如筆描摹畫的、好看的眉眼立刻生動起來,但他薄薄的兩片唇里所吐出來的話語,就沒那么好聽了。
“你們還是如此的不知道自己斤兩!這么些年的碰壁,還不夠你們懂嗎?在那些人的眼里,無論我尤家怕到什么樣的地步,我們,還是奴隸!除非,這天下的至尊之位。”
聽出尤淑君話語里的冷意,尤小米的頭垂的更低了。她哪里會不懂得尤淑君的野心和抱負呢?這正是尤氏全族的希望。她躬著身子,力圖將每一個字都吐的清晰。
“主上,小米從不敢或忘這些人帶給我們的屈辱!但是,主上,如今三國的局勢的確是不一樣了。若是放在一年前,安國的二公主怎會想到來我寧國?陳家已經在沒落,李家想要一家獨大,但想來也知道,凌、陳兩家會是他們的阻力。李家或許沒將我尤家放在同等的地位,但我以為,他們的確需要我們對付凌家,以阻攔他們與陳家的聯合。主上,既然是目的相同,我們為何不合作呢?”
尤淑君昂首,看向宮門外的花壇。那里,正有一株植物向外伸展零星的花苞。
“你說得對,這是個機會。我只是想提醒你們,不過是互相利用,千萬別昏了頭。”
“主上放心。”
“那就見。”
正這么說著,尤淑君剛才吩咐打探消息的小侍也回來了。
“君上,是鬼哭崖方向。還沒確切的消息傳回來,但聽說是十殿下給安國的二公主準備的‘大禮’!”那小侍規矩好的很。他站在尤淑君的宮門前,聲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緩的稟報道。
“藍雪?”尤淑君微微蹙了蹙眉,有些難以置信,“她有這么大的本事?”
“主上,”尤小米卻是馬上想到了后山的黃金蟒,她微微抬頭,提醒尤淑君,“蛟龍。”
尤淑君也反應過來。但隨即,他又冷笑了。看一眼乖巧的坐在旁邊的宮室里讀書學習的十六公主,他輕聲道,“急什么?即使這條死了,難道我還弄不來另外的嗎?我兒等得起!”
雖是如此說,他卻又另外吩咐尤小米,“現在就打聽起來吧。若是有合適的,就先儲備起來,免得到時候來不及。”
尤小米知道,尤淑君雖然嘴上說的輕松,到底也是清楚黃金蟒其實并不易得。凌浩志的那一條,可是他花了大價錢,從驁國陳瑾的手里換來的。仔細說起來,這錢尤家可是出了一大半。
“屬下記下了。”
尤小米還想說什么,尤淑君宮里就又有小侍來報凌賢君來了。這一下,無論是尤淑君,還是尤小米,臉上都露出了不高興。
“你可以走了。”即便是不高興,尤淑君還是如此吩咐尤小米。
即便是不高興,尤小米也只能恭敬的應一聲兒,站起來之后,還不忘走到塌前,將她帶來的拜帖拿上。轉身,她向著殿后走去。
不大一會兒,身著立式水紋交領廣袖長袍的凌賢君就在小侍的引領下走進殿來。他身著白色錦衣,頭上戴的也是白玉環,整個人都飄逸瀟灑,出塵脫俗;再加上他氣質清冷,膚色白皙,個頭也比尤淑君高上那么半頭,所以即使五官相對普通,但乍看之下,竟是不比尤淑君遜色多少。
“凌弟,你怎么來了?”看到凌賢君進殿,尤淑君臉上的不高興早不見了蹤影。甚至,他還微笑著向前迎了一步。不過,也只有一步而已。
凌賢君目光涼涼的看過來,并不因為尤淑君嘴上的熱情而有所改變。他微微轉頭,用眼神示意為他引路的、尤淑君宮中的小侍可以退下了。他這動作做的嫻熟,但那小侍卻沒有立刻退下。而注意到這些的尤淑君更是眸色一暗。但這并不耽擱他朝抬頭看過來的小侍使一個眼色,讓他速速退去。等凌賢君再看過來的時候,他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一般,臉上擺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微笑。
凌賢君也早習慣了他的這些小動作。他似乎也并不介意。看著笑的十分“合適”的尤淑君,他輕聲道,“我來問問,你的破陣之人找的怎么樣了?”
凌賢君的聲音十分的好聽,如擊玉磬。他說話的速度不緊不慢,猶如雨打芭蕉,讓人舒適。
當然了,尤淑君并不在此列。在他看來,凌賢君就是個沽名釣譽,假清高,假孤傲,心思深沉之人。看他自然的落座在主位,他臉色一暗,沒說什么,卻也不肯去坐在另外的座位上。可站著回話,更像是個下人了。尤淑君轉身,又坐回到窗前的榻上。
“凌弟怎么忽然想起來問這事兒了?”
在寧皇等人看來,尤淑君和凌賢君關系極為要好,兩人總是形影不離,便是養孩子,也都是一起的。寧皇原本將他們安排在一宮,后來尤淑君有了十六公主,寧皇便不能不給兒女臉面,但尤淑君的宮室距離凌賢君的,也并不遠。好在,他們的宮室位置并不顯眼,至今都無人發現兩人間的貓膩。
“怎么?你沒聽到那一聲響?”雖然尤淑君一口一個“凌弟”,凌賢君卻是拒絕稱呼尤淑君為兄,“那是鬼哭崖方向傳來的。”
尤淑君看了一眼凌賢君,眼睛轉了轉,“凌弟是怕那蛟龍等不及出世,就死在后山?”狡黠一笑,他說道,“這未嘗不是好事兒。咱們正好可以說這是羅鵠鳳做出來的,正好將那蛟龍殺了。凌弟也知道,陛下有多愛那條蛟龍。她雖然不敢公然怪罪羅鵠鳳,但心底一定會窩火。而安國方面,也必然會以為羅鵠鳳是怕流言,才故意殺了那蛟龍的。且不說那安皇是什么人,安太女羅凰鳳可不是什么大氣之人。”
所謂蛟龍,能被寧皇發現,凌賢君和尤淑君可沒少出力。聽他一口氣說了這么一串,凌賢君還是淡淡的看過來。
“這么說,所謂蛟龍,今日一定能出世?”
尤淑君被堵的一哽。他可沒這么說。雖然知道探得了羅鵠鳳行程的凌浩志,必然已經派了人前往鬼哭崖,但是,他是真的沒派人過去。他當然可以坐視寧國,甚至是安國陷入內亂,但前提是,尤家不能和這件事扯上關系。相比于主動出擊,他更喜歡坐收漁利。若是這蛟龍能等到他的十六長大在出現,那就更合適了。
“我沒那么保證過,”他垂下眼瞼,輕笑道,“凌弟,這么大的事兒,我給不了你保證。”
凌賢君也覺得,蛟龍是一定不可能現世的。凌浩志一次次的寄希望于尤府,只能一次次的失望。對尤淑君而言,他寧愿它死在后山,都不會肯它在此時現世的。尤淑君早將寧國看做了十六公主的,可不想她接受一個破爛的山河。每次想到這些,凌賢君都覺得尤淑君實在是有些癡心妄想。一個蠻子出身的公主,除非寧皇室的人都死光了,才可能輪得到她吧?
“我知道你根本沒找什么破陣之人,”他還是那樣不緊不慢的道,“但你要知道,我父親并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你人在宮里,他拿你沒辦法。你總要為尤家想一想。”
凌浩志懲罰尤家的辦法很簡單。殺人!他的手里有一支不知道數量、從島國帶來的殺手,出手狠辣,一擊必中;尤家一直以來也是因為忌憚這個,才不敢囂張放肆。但經過這么些年的纏膜較量,尤淑君其實早就明白了,若非凌浩志手里的這支力量并不如想象中那樣厲害,凌浩志早將殺個干凈,奪了他們的錢財和勢力。這些年,尤家也致力于消磨他的這支力量。迄今為止,還是有些成效的。
微微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尤淑君思考了一會兒,才又笑起來,“凌弟說的對,我該早日讓破陣之人出宮去凌君府上的。他老人家也真是,總信不過我這子侄。”
“那就好。”凌賢君卻是不肯和尤淑君一般演戲,聽尤淑君松了口,他立刻站了起來,“希望你說話算話,我不希望往你宮里跑第二趟。”
說著,他就向外走去。在他的身后,原本正在旁邊宮室里學習的十六公主走了過來。
“父親覺得,我們還有多長時間才能不受凌浩志的轄制?”
“想什么呢?”尤淑君的臉上還保持著微笑,“你以為他凌浩志憑的就是那支殺手嗎?你將他和凌家都想的太簡單了。”
十六公主微微蹙起了眉頭。她長的只有三分像尤淑君,更多的卻是和寧皇類似。做起這般大人一般的動作來,從尤淑君的角度看,和寧皇更是像了十分。
“我兒,你慢慢想,什么時候想通,都不算晚。”
“我并非不懂,”十六輕聲道,“只是,我以為他們之間的利益,可破!”
“不,他們之間的利益關系,比你想象中的,難破!”